李光头扶着李兰走进了一个房间，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报纸。李光头一眼就认出了他，七年前就是他用板车把宋凡平的尸体从汽车站拉回他们家中。李光头记得他叫陶青，高兴地指着他说：
李兰决定去住院治病前，先把儿子的今后安顿好了。她把户口本抱在胸前，让李光头扶着她去了县里的民政局。可怜的李兰觉得自己是地主ว婆，又是小流氓李光头的母亲，她羞耻地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走进民政局的院子，又战战兢兢地向人打听：
宋钢在外面叫着：“李光头，你开门呀！”
那时候李光头无聊的快要在床上睡着了，宋钢的喊叫让他蹦跳起来，他扑向了窗户，也敲着玻璃喊叫起来：
“宋凡平，刘镇中学的老师。”
李兰平静和骄傲地说：“我丈夫。”
她在那里跪了很长时间，很多人围在她的四周，看着她和议论着她。有些人认识她，有些人不认识她，有些人说起了宋凡平，说到了宋凡平是如何被人活活打死的。他们说的这些，李光头和宋钢๐都不知道，他们说着木棍是如何打在宋凡平的头上，脚是如何蹬在宋凡平的胸口，最后说到เ折断的木棍是如何插进宋凡平的身体……他们每说一句，李光头和宋钢都要尖利地哭上一声。李兰也听到了这些话，她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地哆嗦着，有几次她抬起头来了，她看了看说话的人又低下了头，继续去寻找宋凡平的血迹。后来点心店的苏妈走过来了
“爸爸就是死在这里的。”
两个孩子走到เ了王冰棍的跟前，吞着口水看着他。王冰棍一边敲打着木块，一边警惕地看着李光头和宋钢。这时两个孩子又看到了外面地上的宋凡平，他还是刚才的样子趴在那里。宋钢指着宋凡平，问王冰棍：
李光头和宋钢逃跑似的离开了剪票口，然后无聊地在候车室里转了几圈。这时候王冰棍提着一只小凳，背着一箱冰棍出现在了大门口，王冰棍把小凳放在候车室的大门口，坐下来以后用木块敲打着冰棍箱，叫卖起了他的冰棍，王冰棍喊叫道：
那天晚上宋凡平从仓库里逃了出来，他是趁着孙伟的父亲上厕所的时候，悄悄将大门打开一条缝，溜了出来。他走回家时，差不多是凌晨一点多，李光头和宋钢๐早就睡着了，有一只手在抚摸他们，灯光也在照ั着他们，先是宋钢揉着眼睛醒来，看到宋凡平坐在床边，他出了惊喜的喊叫，然后李光头也揉着眼睛醒来了。宋凡平告诉两个孩子，李兰要回来了。他的妻子，他们的母亲要回家了。宋凡平说他一早就要坐上汽车去上海接李兰，他们会坐下午的汽车回来。宋凡平指着漆黑的窗外说：
这一次李兰等了半个月才接到เ宋凡平的回信。宋凡平在写这封信的时候，刚刚被人用皮带抽打了一个多小时，这条好汉在被囚禁的时候仍然想着要遵守诺言，在信里一口答应到上海ร去接他的妻子，并且定下了日期，他让李兰在中ณ午十二点的时候，站在医院的大门口等着他。
宋钢๐抬起头来告诉他一个ฐ坏消息：“煤油用光了，饭煮到一半时就没有火了。”
宋钢๐煮了一锅了不起的米饭以后，第二天中午又是夹生饭了。李光头一看到碗里干瘪没有光泽的米粒，就知道完蛋了，知道又要吃夹生饭了。那时候宋钢坐在桌前正在做着科学实验，他在一只碗里细心地撒上盐，又在另一只碗里倒上一点酱油，分别ี品尝着它们，撒上盐的夹生饭和拌上酱油的夹生饭。李光头进门的时候，他已经取得了成果，他高兴的告诉你李光头，撒上盐的夹生饭比拌上酱油的要美味很多。而且这盐要一点一点撒上去，撒一点就赶紧ู吃一口，不能ม等盐化了，一化就没有口感了。
李光头一边举手，一边说：“下面的就是‘地’，我们就在‘地’的上面。”
“我知道啦……”
我们刘镇卖冰棍的王冰棍背着冰棍箱子，喊叫着要做一个永不融化的革命冰棍，他喊叫着口号，喊叫着卖冰棍啦，冰棍只卖给阶级兄弟阶级姐妹，不卖给阶级敌人。王冰棍生意红火，他卖出一根冰棍就是出一张革命证书，他喊叫着：快来买呀，买我冰棍的都是阶级兄弟阶级姐妹；不买我冰棍的都是阶级敌人。
我们刘ถ镇的余拔牙高举ะ拔牙钳子，喊叫着要做一个爱憎分明的革命牙医，要拔掉阶级敌人的好牙，拔掉阶级兄弟的坏牙。
“他们正在床上吃……”
这一对二婚的夫妻在他们的蜜月里如胶似漆，他们一旦抓住空闲就会躲进里面的屋子，而且屋门紧闭。李光头和宋钢只能ม在外面的屋子里想入非非，两个孩子听到他们在里面时嘴巴噼里啪啦地响，坚信他们躲在里面吃着那一袋大白兔奶糖。他们不仅白天吃，晚上也是吃个不停。天还没黑他们就会逼着李光头和宋钢๐上床睡觉，他们把自己้关在里屋，两只嘴巴不断ษ地响。这时候邻๑居家的孩子还在外面奔跑喊叫，李光头和宋钢却只能上床睡觉了，宋凡平和李兰说起来也上床睡觉了，可是他们在里面的屋子里嘴巴响个不停。李光头和宋钢留着眼泪流着口水进入乡，第二天早晨醒来时眼泪干了，口水还在流。
“明天再来吃，好吗？”
这时候李兰的身体靠着门框慢慢滑了下去，她一直木然的脸上出现了痛苦的表情，她躺在了地上，她的两ä腿伸开了，她的十根手指像是要紧紧抓住大地似的插进了泥土之中，她的额上渗满了汗珠，她睁圆了眼睛无声无息地看着围观的人群。有人现她的裤子被里面渗出来的血染红了，这人惊慌地喊叫：
宋凡平放下了李光头的父亲以后，走到了井边，从井里提起来一桶一桶的水，一次一次地冲洗起自己。那时候还是五月的天气，冰冷的井水从他的脖子灌进衣服里去，他连着打了几个冷战。他用井水冲洗掉头上的身上的粪便后，回头看了一眼李兰，李兰当初仿佛失去了知觉的表情，让他没有立刻离去，让他用井水清洗起了李光头的父亲。他将李光头父亲的遗体翻来覆去地冲洗了几遍，然后站在那里看着李兰。李兰木然的表情让他摇了摇头，他一把将李光头的父亲抱了起来，走到门口时，站在门口的李兰还是一动不动，宋凡平只好侧着身子把死人抱进了屋子。
这个刘成功也是二十多岁，也在我们县文化馆出版的油印杂志上表过作品，他表的是一篇，密密麻麻地占了两页纸，比起赵诗人表在夹缝里的四行小诗来，刘成功的两ä页气派多了，刘成功也有一个名人的绰号——刘作家。刘作家在绰号上面没有输给赵诗人，其它地方แ自然也不能输给他。刘作家手里提着个空米袋，本来是要上米店去买米的，看到เ赵诗人活捉了偷看女人屁股的李光头，正在耀武扬威地走来，
圆得卷起来的屁股走远以后，哭哭啼啼的小屁股也走了，一个瘦屁股对着李光头破口大骂，喷了他一脸的唾沫，接着她伸手抹了抹自己的嘴也走了。李光头看着她走去，她的屁股瘦得穿上裤ไ子以后就看不见了。
“我身体很干净，死了以后不用再洗了，穿的衣服只要干净就行，就是不要给我穿毛衣，毛衣上有很多结，会在阴间缠住我的，给我穿棉布的衣服……”
她说累了，闭上眼睛又睡了一会儿，十来分钟后她眼睛又睁开了，对两个儿子说：
“刚ธ才听到你们爸爸在叫我。”
李兰甜蜜地笑了笑，让宋钢把床下的一只木箱子拉出来，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李光头和宋钢๐打开后，一包是染上宋凡平鲜血的泥土，一块手帕包着那三双古人用的筷子，还有就是三张全家福的照片。她说两张照ั片是给李光头和宋钢的，要他们一定要好好保存，她说李光头和宋钢以后都要娶妻成家，所以给他们每人一张照ั片，还有一张照片她要带到阴间去给宋凡平看看，她说：
“他还没来得及看照片呢。”
古人用的筷子她也要带走，染上宋凡平鲜血的泥土她也要，她说：“等我躺到棺材里，你们就把这些血土撒在我身上……”
说着要两ä个ฐ儿子扶她一下，帮助她把手伸进了泥土。七年过去了，这些染血的泥土已๐经完全黑了，她的手在泥土里摸索着，她说：
“里面很暖和。”
李兰甜蜜地笑了笑，她说：“我马上要见到เ你们爸爸了，我很高兴，七年了，他等了我七年，我有很多故事要讲给他听，很多宋钢的故事，很多李光头的故事，几天几夜也讲不完啊。”
李兰看着李光头和宋钢又哭了：“可是你们怎么办？你们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六岁，我放心不下，我的两个ฐ儿子，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你们是兄弟，你们要互相照顾……”
李兰说完后闭上了眼睛，她似乎是睡着了一会儿，她眼睛再次睁开后，让李光头上街去买几个包子。李兰把李光头支走后，拉住了宋钢的手，说出了自己最后的遗嘱，她说：
“宋钢，李光头是你弟弟，你要一辈子照ั顾他……宋钢，我不担心你，我担心李光头，这孩子要是能走正道，将来会有大出息；这孩子要是走上歪路，我担心他会坐牢……宋钢，你要替我看好李光头，别让他走上歪路；宋钢，你要答应我，不管李光头做了什么坏事，你都要照ั顾ุ他。”
宋钢抹着眼泪点着头说：“妈妈，你放心，我会一辈子照顾李光头的。只剩下最后一碗饭了，我会让给李光头吃；只剩ທ下最后一件衣服了，我会让给李光头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