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车厢里没有座位，一个也没有。大扇的推拉门，高过人头的小小气窗，以及四处弥漫的刺鼻膻味儿，无不昭示着这趟列车的真实身份，那就是闷罐车。这种车除了专用的军列，平时基本上不会用于载客，设施简陋，车缓慢，毫无服务可言，但它有一个最大的好处：便宜，票价是普通客车的一半儿。蒋姑同蒋叔都很庆幸，居然能赶上这样一趟实惠的车子，这一下能省下近二十元，一个ฐ月的用度呢。
暗沉沉的车厢里，小宝宝刚刚被喂饱了奶，结束了又一个阶段的哭闹，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蒋大姑也已累得昏昏沉沉，靠在车厢板壁上，席地而坐，头在胸前一点一点。在她身旁，分别依偎着宝然宝辉。宝辉早已睡熟ງ，护在最外边的蒋叔也隐隐开始打起呼噜。宝然外边，宝晨紧搂着她，微闭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但宝然确信他没有睡着，车厢顶上一盏灯透过灰蒙蒙的玻璃罩洒下了昏黄的一片光，打在扬起头靠着车板壁的宝晨脸上，略嫌秀气的睫毛一根一根，拉下了长长的阴影。他的人虽是一动不动，睫毛却不时地一眨一闪。
宝晨嘟哝了两句什么，谁都听不清。
宝晨也不避讳，放下吃得干净的饭碗，抹了抹嘴，坦然地回视众人：“我写了信，要他们接我们回去。”接着又不平地自言自语：“干嘛要人送，他们自己不会来接？”
三舅作势一揖，“在下这厢有礼！烦请三姑开恩，赏条路过去可是要得？”
“啷能ม！啷能！”三舅见了年轻女子一向是笑面以对，“是我不对！不该来这块碍了咱们蔡三姑的贵眼噻！”
珍秀点头：“没得问题！又不是没得剥ຓ过！”
很钦佩地看着宝晨几个面不改色继续大嚼，连珍秀姐都在感叹：“还是三舅有得本事，宝晨几个从来都不得抓到เ这样好东西！”
突然听见宝辉大叫：“我现好东西啦！”大家围过去。原来他在溪边水草缝儿里现了一个小洞，手里捏了根草藤一点点钻进去，拉出来时，上面居然夹着只小螃蟹！
宝然坚持不肯下去湿了鞋，只在岸边草地上蹲着，追捕那偶尔几只逃出小竹篮的小鱼小虾，保护好在水里面热火朝天，干劲十足的小家伙们的劳动成果，并且不停地指手画ฑ脚跟一边指挥：“这边这边，这边的多！”“那边，还有那ว边，再围一个！”
宝晨蔫了。这到底是谁在欺负谁啊？妹妹真是个磨人精。这才一起住了几天啊。就这么向着她说话了？其实宝晨这孩子想太多了，美云姐大概根本就没注意到他们这边在闹些什么，加上他自己้太老实，心又虚。便给宝然钻了空子。
江宝晨几乎仰天长啸，这什么เ孩子啊！撒娇็耍赖，威胁恐吓，全套的活儿啊！也不知她都打哪儿学来的，自己怎么就不会……
看着桥下的水流。桥上地人流，宝然胡思乱想着。一转眼，忽然现旁้边三五步外。有个蓝色地人影，似乎在那ว里站了太长地时间了，从姐妹俩停下起。好像就没动过……
然后拦腰护着宝然。攀着桥边地栏杆。两人望着河水载着旧帕，汤汤而去。
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协调！
大姨夫妇不动声色。从不提任何收回地话。邻๑居们及前面店铺却都很识趣。主动照ั市价按月付房租给他们。当然，这个动作，好像是由前面的自行车修理带头挑起的。那ว个，小小地修车铺……地负责人……，是大姨ถ。
宝晨一扬头：“蔡家的才好，就偷他家的了！”
说着几个ฐ人同时拿眼去看宝晨。
农事小白江宝然同学满脑门的问号，却也懒得再追根究底了，这会儿他们正穿过一片嫩黄黄的花地，散出阵阵清甜新鲜ຒ的香气，沁人心脾。这个宝然认识！精神一振，“花！油菜花！”
还是大舅好心，不像那几个无良的小家伙儿们只顾看她笑话。帮她辩护说：“幺妹儿还小嘛！晓得韭菜就不错了。你们几个像她这么大地时候。还没得她晓得地多呢！”然后又给宝然解释：“这个吃不得！这是秧苗。过两天插到大田里。秋天结稻穗儿。打出来给幺妹儿做白米饭好噻！”
宝然暗自翻白眼，那ว会儿假装读书认字，是为了提前给老爸打个预防针ฤ，为ฦ自己้以后的阅读掩人耳目做准备。现在懂ฦ事儿的都走了，还表现给谁看啊？待要不理他，转眼却瞧见旁边的两ä只铅笔和几个ฐ本子，想了想，手脚并用爬上了高高的床架，伏到被宝晨当做书桌的大衣箱上，伸手就去抓铅笔。
“妹妹！过来过来！”宝晨向宝然招手。宝然脾气很好地应声过去。眼里却满是疑惑防备，这家伙又出什么เ馊主意了？
宝辉同宝然两个也许是过于兴奋，都没怎么吃东西，好晚都不肯睡。宝然爸笑着说：“还以为ฦ咱家宝然就是天生的四平八稳了呢，原来也会有这么激动的时候！”
乡下人一向没那么เ金贵，二舅听说已经拆了线，也觉得没必要再在医院里耗下去了，又唤了珍秀跑腿，将宝然一家马上要走的消เ息通知大姨ถ。
于是议定了由二舅，宝然妈和宝然爸陪着一同去。二舅妈看家，大舅眼睛不好，也被留แ下来，同时叫了珍秀跑腿，去通知三舅和大姨家。
宝然爸微微笑，宽慰地冲她轻轻点点头。
一路走着，三舅介绍了今天要走的三家：宝然妈的大伯家，大姑家，还有家婆那边的二姨家。住得都还不近，紧赶了一会儿，别人都还好，宝然爸可有些见喘。三舅哈哈大笑，宝然妈就问：“还没歇过来是吗？”
田间小路上，三三两两的，已๐经有了或手挎竹篮，或身背竹篓，将妇挈雏来往拜年的村民。家婆收拾了满满一只背篓，让二舅背了，吩咐他带着宝然妈一家出去拜年：“青苗好多年没得回来，趁到今天先去村里各家长辈屋头走走！姑爷娃儿们都跟到เ去，好歹认认亲戚！”
很快宝然爸便明了，至少这两只在兄友弟恭这方面做得还是相当不错的：宝辉根本就是条应声虫，跟在宝晨后面重复着一模一样的字句，难为他以六岁的年纪居然也能复述得分毫不差，连表情语气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宝晨倒也真是个ฐ当大哥的样子，一句话，什么事儿都是他起头的，什么เ祸都是他做下的，宝辉只能算是个被胁从犯。
宝然爸帮不上忙，又看不上宝晨那个没出息的馋嘴样儿，便抱着宝然，又拘了宝晨宝辉兄弟俩，在卧房里说话。
三个舅舅便都笑了，“姑爷好样的！夹菜夹菜！”
宝然爸拿出带来的白酒，被二舅止住了，“先放到！来了四川啷个ฐ不喝我们四川的酒！看看这个，绵竹大曲！幺妹儿跟你嫂子弟妹她们，就喝点儿那个老酒！”
终于宝然妈叫起来：“就是这块，就是这块！看！这个小道下去，前面那个ฐ院坝，门口有两颗大柳树的，是李家叔公的院子！转过他家，再往前走两块地，偏右边那个院坝，就是家婆屋头了！看到那ว一小片绿色了没有？那就是我家屋后头的竹子啦！”
车上的售票员算是熟ງ悉道路，指点着到เ了南乡村，拐上了一条最简易的乡村级石子儿路，窄小得仅容两车勉强擦身而过。
宝然妈惊喜，万没想到老公出门转一圈儿回来就改了主ว意，生怕他反悔，忙不迭地保证：“没问题！肯定没问题！你看我午饭都吃了那么些，再休息一晚上就更不用担心了！那ว你还是快点先去买上票吧！这都下午了别一会儿买不上明天的了！”
宝然在一旁全程目睹了这桩黑市买卖，只觉不可思议，想这秦大姐真是亏了，因为最多两年，这玩意儿就好作废了。就算是有那个ฐ耐心保存上二三十年，收藏品市场上它也算不上什么เ值钱的东西。再看看瓜皮男孩身上层层摞摞的抽象派制服，唉！特殊年代，倒也可以理解。
宝然在一旁摆弄着茶盅，鸡啄米似地点头，深有同感。
“都不是！丢了东西，连悔带气的……”
没过一会儿，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而且慢慢地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妈妈也不好意思地笑，自己的确是有些紧张过度了呢。她把钱收好说：“早点儿回来啊！”
彭大胡子没什么顾ุ忌：“老哥讲的对头！就像我吧，想当年征兵入伍，原想着扛个ฐ枪打个仗，再不济站岗放哨守个边疆，也是好威风的。谁承想进去就是个铁道兵，扛的是风镐，打的是隧道……”
“对头！对头！”老人大声肯定着：“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啊，那都是老天早ຉ都注定好的，不管你是天南地北，山高水远，到了（1iao）该到เ一块儿的谁都分不开！不仅是这夫妻家人的缘分，还有人这一辈子，唉！该怎样就是怎样，该到เ哪儿就是到哪儿，再怎么样的算计谋划，都挣不过老天爷去！”
江宝然不叫，心说小样儿你成年了没？
这时的火车还处于内燃机时代。宝然没本事一路摸去火车头，便到เ车厢头上开水房去看列ต车员烧煤。冬天行车，车厢里的温度跟这节车厢列ต车员的勤劳度成正比。现在是白天，列车员可以稍微放松些，隔一会儿添一回炭，开水充足的同时车厢温度也尽够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队伍开始缓缓向前挪动，检票口真的开始放人了。如开了闸的洪水，人群喷涌而出，越来越急。耳边只听得脚步声杂沓，等候时压缩拥挤的人群在奔跑中渐渐拉开了距离，大家在此刻纷纷显示出了惊人的爆力，再重的行李也止不住那些迅猛的身影和飞奔的脚๐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