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个男孩，是昨夜他在巷口看到的，将身体缩成一团取暖的瘦弱孩子。
沾了水的泥土变得粘稠而浑浊，带着腐烂的刺鼻气味和淡淡的血腥味。狭窄的街道早已๐遍体鳞伤了，前一轮轰炸留แ下的伤痕仍然盘虬在路面上，并没有人来清理。炮弹落下的刹那，为数不多的尚且完好的建筑发出闷响，更多的残砖碎瓦脱离本体，坠落下来，和着火药四散迸裂。警报来得太晚了，大多数人还没来得及赶往最近的防空洞，就已经被弹片刺๐穿了身体。
顾北辰没有动。
一曲弹毕，陆肇星收了手，眼神里也没了方才的醉意。他平静地站起身，明明比顾北辰高一些，此刻却刻意地与他平视。
陆肇星难得收起了好脾气的面孔，微微板了脸也不再说话。顾北辰见状早就糊涂了，他压根儿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儿惹着了这位大团长，于是也只能手足无措地坐在原地。恰逢这时店小二来送菜单，及时地打破了僵局。眼看着小二举着菜单在半空中胳膊都僵了，顾ุ北辰看了看陆肇星，还是接过来，翻了两页又看过去，试探着发问：“嗯……你吃什么？”
陆肇星只顾ุ着闷头喝茶：“随便吧。”
顾北辰没怎么吃过潮州菜，只好一个人尴尬又犹豫地翻着菜谱，偶尔朝陆肇星那边瞟上两眼。店小二见状立马上前推荐：“您看这狮头鹅，这是我们的店的招牌菜，还有这白果芋泥，好几位老食客都赞不绝口呐！还有这薄壳，这是今天一早刚从广东运来的……”
顾北辰只能一个劲儿点头，看着店小二唰唰地往菜单上写字，脸上的汗珠越来越大。陆肇星端着茶杯，把嘴角的浅浅笑意都偷偷藏进了杯盏之ใ后。陆陆续续记了四五个菜，他终于开口制止铺张浪ฐ费：“可以了，就这些吧。”
等上菜的间隙，顾北辰终于耐不住了。
“你……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吗？”他不合时宜地问道。
陆肇星挑挑眉：“怎么会？”
闻言顾北辰只好低下头喝茶：“哦，那是我多想了。”
陆肇星却放下杯子，眼神直直地看了过来：“我只是很奇怪，为什么เ你总是……不爱说话，或者可以说是……很沉默？我一直以为艺术家比普通人更需要倾听者，他们应该有太多需要与人分享的想法了。”
顾北辰不经意地一抬头，不想却对上了那ว双黝黑得怕人的眸子，惊得他立马挪开眼睛，思索了好一会才回应：“可能是……性格使然吧。我本来也不太爱说话，再说了，在重庆那ว种地方……什么都不说总比说错话强。”
陆肇星这才微微一笑：“这倒是实话。不过，总是闷着什么也不说对身体可不太好。”
顾北辰听他说话，字字句句倒是真情实意，只不过他听来却万般苦涩。说？他只怕再多说几句就要小命不保。明明喝了不少茶水，嘴唇却忽得一阵发干，他不由自主ว地舔了舔嘴唇，只听陆肇星接着又道，“其实，像你那ว天晚上说的话，就挺好的。至少于我而言，算是平地一声惊雷。”
顾北辰闻言一惊，诧异地望向他。
陆肇星正想说下去，店小二又来上菜了。这回他来得可有点不是时候，但没办法，吃饭的时候，谁也不会再想着聊天的问题了。顾北辰一看见满桌子的美食，也顾不得陆肇星的话还要不要说了，抄起了筷子就直接开动，美得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殊不知早就叫对面的人瞧了个真切，还惊讶得差点被水呛到喉咙。
当然，这顿ู饭钱还是陆肇星结的。
饭后陆肇星提出去一家咖啡厅坐坐，顾北辰奇怪地想着贵州这么偏僻的地方居然还会有咖啡厅，但怎奈人家都付了饭钱，再不给面子未免有些太说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前往。到เ了这所谓的“咖啡厅”，他才忍不住笑开了——这哪是什么เ咖啡厅，外表看起来也就是个小茶馆，里面的装饰却一派西洋风格，可偏偏屋中央又摆了两ä只大花瓶，所以看上去真是不伦不类的很。由á于只有屋子正中的一张咖啡桌上亮着台灯，两ä侧的摆设也看不真切了。顾ุ北辰好奇地走进屋子，此时一个面色黝黑、身材高大的男子从后厅出来，结结实实地给了走在前面的陆肇星一个熊抱。
“你小子，飞黄腾达了就忘了兄弟啦！”
陆肇星也结结实实地给他背上来了一拳，“这么些年，你小子也混得不错嘛ใ！”
两个人又寒暄了一阵才松开彼此，趁着顾北辰没发现，陆肇星低声问他，“准备得怎么เ样？”
男子竖起大拇指，“我找来的，那绝对是这个。”
陆肇星又重重地在他肩膀上来了一下，“谢了兄弟！”
顾北辰本以为这家店的咖啡一定会和装潢一样糟糕，不过出乎他意料，味道还真的很不错，甚至不输给以前在美国时他常去的那ว家店。大概是为了专门招待朋友，明明是生意正好的时间段，咖啡厅里临ภ近他们这边的位子却空了一大半。陆肇星和那个高大的男子聊得开心，顾ุ北辰自顾自地品着咖啡，顺带着把目光投向了屋子的一个角落。由于灯光太暗又是死角，他看不清那ว儿摆着什么เ，只隐约地瞅到เ一个庞大的轮廓。正好奇地想要再探一探身子瞧个究竟，陈凯却忽然从门外快步走进，径直到陆肇星面前，把一个黑色的盒子递给了他。
顾北辰不解地眨眨眼睛，目光投向陆肇星手中的盒子。
只见对面两人聊天说笑的声响蓦地停了，随着一声搭扣启开的轻响，一把工艺精巧的小提琴转瞬已被陆肇星拿在手里。而后手腕又是一个轻旋，琴已稳稳地架在脖子上。众人还正诧异着，他已站起身来，眉目含笑地对顾ุ北辰点了点头，“合奏一曲，怎么样？”
顾北辰条件反射地站起来，却一时间茫然无措，合奏？可是哪里有钢琴？可还没等他问出口，那个昏暗的角落里便突然亮起了一盏壁灯，绵绵的光束从上倾泻而下，直飘洒到เ正下方的一台钢๐琴上。琴有些旧ງ了，也不是三角钢琴，只是普通的立式钢๐琴而已，但在那盏壁灯的流转下，居然美得动人心魄。
顾北辰看着看着，觉得自己้的心跳又有点快得不正常了。他有太久没在这样的环境里弹琴，尽管装潢很糟，尽管钢琴很旧，可他却在那一刹้那ว觉得，自己又回到เ了在美国求学的日子，又回到了那些和钢琴自在畅谈的时光。而当他走上台，看向站在他面前的陆肇星时，他突然就知道要合奏什么曲子了。
“《春天》？”陆肇星用口型对他示意。
顾北辰点点头。
清澈，明朗，像是加州ะ春天的阳光，欢快而又缠绵地落在初生的枝叶上，解冻了的河流拥抱着分别ี已久ื的卵石和土壤，轻盈的乐声带着春天的喜悦，有如孩童纯真的歌唱。顾北辰闭着眼，除了自己的琴声，他终于听到了另一个ฐ声音，盘旋着温柔的低喃，和他迎着风并肩而立。他觉得自己等了太久，久到连自己都要忘了一个人的琴声其实太过孤单，久到เ连自己都要忘了他曾经盼望着能有这么一个人，只要听着他的琴声，就能ม知道他是在欢喜，还是在悲伤。
第二乐章的慢板极为轻柔，指尖像是在抚摸琴键的触感，小提琴的乐声也低沉如同缠绵的倾诉，夹杂着亲昵的软语。到เ了最后两ä个乐่章，旋律明明逐渐欢快起来，顾北辰的鼻子却微微发酸。
那个人终于来了，但是，他却等不到เ了。
和顾北辰一样，陆肇星从头至尾也闭着双眼，但他依然能听出顾ุ北辰琴声里的起伏，就像听见他的心跳轻微的回响。从一开始的惊喜与温暖，逐渐过渡到เ温柔与缠绵，又在欢乐中隐藏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与悲伤，这又是什么原因？于是他的琴声也带了丝探寻的味道，只是却是一个追得急，一个又躲得紧。
乐曲即将收尾的时候顾北辰睁开了眼，却恰好看到เ陆肇星闭着双眼，迷人的侧脸沐浴在柔和的灯光之下，把侧脸的轮廓和肩上的小提琴都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他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看着他微微睁开眼，墨黑的瞳孔反射出自己้的影子，与他四目相对。
他唇边扬起的弧线让他陡然心跳加速。
他无声地说，我想，我找到那ว个人了。
你呢？
四
愁思恨暗生，难重逢，沉醉痴人梦。
往后的日子，顾ุ北辰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听到陆肇星的消息，只知道第五军由于在昆仑关中ณ伤亡惨重，一直在后方休整，连不久ื后的枣宜会战也没有露面。那把伞被他放在家里的柜子上，几次下雨他都没再用过它。偶尔路过那间气派的大房子时他也会停一停或者看上两眼，但却从未过多停留แ。他有些意外地发现自己้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变得冷静自持起来，他想，这未必不是件好事。继续每日在声色犬马里周游，过得虽然浑浑噩噩，但也总算是风平浪静。但这风平浪静的日子，可真没持续多久。
那天夜里他好梦正酣，忽听得后窗一阵细微的敲击声，让他差点误以为ฦ是进了贼人。连忙披了外衣抄了家伙溜到窗下，一瞅才发现老陈正站在墙根底下，手里提着个ฐ皮箱子焦灼地踱步着。他连忙开了后门迎老陈进来，这大夏天的，不知是因为太热还是太着急，他满身都是汗。
“怎么回事？”他吃惊地发问。
“白鹭暴露了。”老陈打开皮箱，把一个牛皮纸袋递到他手上，“这是联络站的部分资料，想办法赶快把它们带出去，今天晚上就走。”
顾北辰大惊，“怎么会？我上个ฐ星期见她还是好好的，不像是被怀疑的样子。”
“谁知道呢，这局势瞬息万变的，刚才我看见她被人从舞厅里拖出来就知道坏了。”老陈心急火燎地说着，一看顾ุ北辰还站在那儿又急了，“发什么呆，快收拾行顾！接应的车就在城外，一直往南走，在贵阳县会有咱们的同志接应你。”
顾北辰被他这一嗓子喊得如梦初醒，忙翻出了行顾箱收拾衣物，所幸他早有准备，因此也并不是什么เ难事。但是还有一个问题压在他心头，“那你怎么办，如果白鹭扛不住，先查到เ的一定是你！再说了，陈布雷那边怎么เ办？”
“我走不了。”老陈把纸袋塞进皮箱的夹层放好，“我要是走了，我家那小子就危险了。陈布雷那ว边你放心，上面在你老家安排好了人，到时会发电报给他说母亲重病急需医治。”
顾北辰听见这话时已经穿戴整齐，他提着行顾箱，站在穿衣镜前，扭过头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老陈呵呵笑起来，冲他挥了挥手：“走吧。”
漆黑的夜，空旷的街道，还有，仍旧是孑然一身的自己。顾ุ北辰默默地行走在残垣之上，出城之ใ前，又忍不住多绕了一个弯，站在街口与那熟ງ悉的建筑远远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