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未完
红楼梦未完
其实也并不是五太太自己้的意思，她那两个陪房的老妈子都是家里预先嘱咐过的，一边一个ฐ搀住了她，硬把她胳ฑ膊拉紧ู了，连腰都不能弯一弯。三姨太太委屈得了不得，事后不免加油加酱向五老爷哭诉，五老爷十分生气，大概对太太发了话了，太太受不了，大哭大闹了两回，大家都传为ฦ笑谈，说这新娘子脾气好大。五老爷也并不和她争吵，只是从此以后就不理睬她了。他本来在北京弄了个差使，没等满月就带着姨太太上任去了。
她是填房，前面那太太死得很早，遗下一子一女。五老爷年纪轻轻的，倒已经有了三房姬ภ妾，后来因为要续弦，把她们都打发了，单留แ下一个三姨ถ太太，这五老爷在他们兄弟间很是一个人才，谈吐又漂亮，心计又深，老辈的亲戚们说起来，都说只有他一个人最有出息，颇有重振家声的希望。果然他出去做过两任官，很会弄钱。可惜更会花钱。挥霍起来，手面大得惊人。
隔了多时我没有再看见赛姆生太太。后来我到她家里去过一次。她在人家宅子里租了一间大房住着，不甚明亮，四下里放着半新旧的乌ไ漆木几，五斗橱，碗橱。碗橱上，玻璃罩子里，有泥金的小弥陀佛。正中ณ的圆桌上铺着白累็丝桌布，搁着蚌壳式的橙红镂花大碗，碗里放了一撮子揿纽与拆下的软缎纽绊。墙上挂着她盛年时的照ั片；耶稣升天神像；四马路美女月份牌商店里买来的西洋画，画的是静物，蔻利沙酒瓶与苹果，几只在篮内，几只在篮外。裸体的胖孩子的照片到处都是——她的儿女，她的孙子与外孙。
我上前打招呼，笑道：“没想到二婶也高兴来听这个！”二表婶笑道：“我自己是决不会想到上这儿来的。今儿赛姆生太太有人送了她两张票，她邀我陪她走，我横竖无所谓，就一块儿来了。”我道：“二婶不打算听完它？”二表婶道：“赛姆生太太要盹着了。我们想着没意思，还是早ຉ走一步罢。”赛姆生太太笑道：“上了臭当，只道是有跳舞呢！早知道是这样的——”正说着，穿制服的小厮拉开了玻璃门，一个男ç子大踏步走进来，赛姆生太太咦了一声道：“那是陆医生罢？”慌忙迎上前去。二表婶悄悄向我笑道：“你瞧！偏又撞见了他！就是他给了她那ว两张票，这会子我们听了一半就往外溜，怪不好意思的！”那ว男子果然问道：“赛姆生太太，你这就要回去了么เ？”赛姆生太太双手握住他两ä只手，连连摇撼着，笑道：
我们的浴室是用污暗的红漆木板隔开来的一间一间，板壁上钉着红漆凳，上面洒了水与皮肤的碎屑。自来水龙头底下安着深绿荷花缸，暗洞洞地也看见缸中ณ腻着一圈白脏ู。灰色水门汀地，一地的水，没处可以放鞋。活络的半截门上险凛凛搭着衣服，门下就是水沟，更多的水。风很大，一阵阵吹来邻๑近的厕所的寒冷的臭气，可是大家抢着霸占了浴间，排山倒海ร拍啦啦放水的时候，还是很欢喜的。朋友们隔着几间小房在水声之上大声呼喊。
我要爱玲！我要有你这样就好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眼睛里充满了眼泪，饱满的眼，分得很开，亮晶晶地在脸的两边像金刚石耳环。她偏过头去，在大镜子里躲过苍兰的红影子，察看察看自己含泪的眼睛，举起手帕，在腮的下部，离眼睛很远的地方，细心地擦了两擦。
新า近他们女婿也出国深造了，所以苑梅回来多住些时，陪陪母亲。丈夫弟妹全都走了，她不免有落寞之感。这些年青人本来就不爱说话——五十年代“沉默的一代”的先驱。所以荀太太除了笑问一声“子范好？”也不去找话跟她说。
他们有一儿一女在北京，只带了个小儿子到上海来。
对大多数的女人，‘爱’的意思就是‘被爱’。
男人可以跟最下等的酒吧女侍调情而不失身份——上流女人向邮差遥遥掷一个飞吻都不行！我们由此推断：男人不比女人，弯腰弯得再低些也不打紧，因为ฦ他不难重新直起腰来。
白流苏在她母亲床前凄凄凉凉跪着，听见了这话，把手里的绣花鞋帮子紧紧ู按在心口上，戳在鞋上的一枚针，扎了手也不觉得疼，小声道：“这屋子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她的声音灰暗而轻飘，像断断续续的尘灰吊子。她仿佛做梦似的，满头满脸都挂着尘灰吊子，迷迷糊糊向前一扑，自己以为是枕住了她母亲的膝盖，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道：“妈，妈，你老人家给我做主！”她母亲呆着脸，笑嘻嘻的不做声。她搂住她母亲的腿，使劲摇撼着，哭道：“妈！妈！”恍惚又是多年前，她还只十来岁的时候，看了戏出来，在倾盆大雨中和家里人挤散了。她独自站在人行道上，瞪着眼看人，人也瞪着眼看她，隔着雨淋淋的车窗，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罩——无数的陌生人。人人都关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进去。她似乎ๆ是魔住了。忽然听见背后有脚步声，猜着是她母亲来了，便竭力定了一定神，不言语。她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ฐ人。
正说着，门帘一动，白老太太道：“是谁？”四奶奶探头进来道：“妈，徐太太还在楼ä下呢，等着跟您说七妹的婚事。”白老太太道：“我这就起来。你把灯捻开。”屋里点上了灯，四奶奶扶着老太太坐起身来，伺候她穿衣下床。白老太太问道：“徐太太那ว边找到了合适的人？”四奶奶道：“听她说得怪好的，就是年纪大了几岁。”白老太太咳了一声道：“宝络这孩子，今年也二十四了，真是我心上一个疙瘩。白替她操了心，还让人家说我：她不是我亲生的，我存心耽搁了她！”四奶奶把老太太搀到外房去，老太太道：“你把我那ว儿的新茶叶拿出来，给徐太太泡一碗，绿洋铁筒子里的是大姑奶奶去年带来的龙井，高罐儿里的是碧螺春，别弄错了。”四奶奶一面答应着，一面叫喊道：“来人哪！开灯哪！”只听见一阵脚๐步响，来了些粗手大脚๐的孩子们，帮着老妈子把老太太搬运下楼去了。
敦凤立在门口，叫了声“张妈！”吩咐道：“今晚上都不在家吃饭，两样素菜不用留了，豆腐你把它放在阳台上冻着，火盆上头盖着点灰给它焐着，啊！”她和佣人说话，有一种特殊的沉淀的声调，很苍老，脾气很坏似的，却又有点腻搭搭，像个ฐ权威的鸨母。她那没有下颏๕的下颏仰得高高的，滴粉搓酥的圆胖脸饱饱地往下坠着，搭拉着眼皮，希腊ຘ型的正直端丽ษ的鼻子往上一抬，更显得那ว细小的鼻孔的高贵。敦凤出身极有根底，上海数一数二有历史的大商家，十六岁出嫁，二十三岁上死了丈夫，守了十多年的寡方才嫁了米先生。现在很快乐่，但也不过分，因为总是经过了那一番的了。她摸摸头发，头发前面塞了棉花团，垫得高高的，脑แ后做成一个一个ฐ整洁的小横卷子，和她脑แ子里的思想一样地有条有理。她拿皮包，拿网袋，披上大衣。包在一层层衣服里的她的白胖的身体，实哚哚地像个清水粽子。旗袍做得很大方，并不太小，不知为什么，里面总像是鼓绷绷，衬里穿了钢条小紧身似的。
听她那口音，米先生倒又不便走了，手扶着窗台往外看去，自言自语道：“不知下雨不下？”敦凤像是有点不耐烦，把绒线卷卷，向花布袋里一塞，要走出去的样子。才开了门，米先生却又拦着她，解释道：“不是的——这些年了……病得很厉害的，又没人管事，好像我总不能ม不——”敦凤急了，道：
季泽先是愣住了，随后就立起来道：“我走。我走就是了。你不怕人，我还怕人呢。也得给二哥留点面子！”七巧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呜咽道：“我走。”她扯着衫袖里的手帕子锬人，哪禁得你挑眼儿？“七巧ู待要出去，又把背心贴在门上，低声道：”我就不懂，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แ不好……“季泽笑道：”好嫂子，你有什么不好？“七巧ู笑了一声道：”难不成我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她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ล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ຒ艳而凄怆。
兰仙坐着磕核桃，玳珍和云泽便顺着脚๐走到阳台上来，虽不是存心偷听正房里的谈话，老太太上了年纪，有点聋，喉咙特别高些，有意无意之ใ间不免有好些话吹到เ阳台上的人的耳朵里来。云泽把脸气得雪白，先是握紧ู了拳头，又把两只手使劲一撒，便向走廊的另一头跑去。跑了两ä步，又站住了，身子向前伛偻着，捧着脸呜呜哭了起来。玳珍赶上去扶着劝道：“妹妹快别这么着！快别这么着￥挂子脸便往下一沉。季泽望了兰仙一眼，微笑道：”二嫂，自古好心没有好报，谁都不承你的情！“七巧道：”不承情也罢！我也惯了。我进了你姜家的门，别的不说，单只守着你二哥这些年，衣不解带的服侍他，也就是个ฐ有功无过的人——谁见我的情来？谁有半点好处到เ我头上？“季泽笑道：”你一开口就是满肚子的牢骚！“七巧ู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只管拨弄兰仙衣襟上扣着的金三事儿和钥๓匙。半晌，忽道：”总算你这一个ฐ来月没出去胡闹过。真亏了新娘子留住了你。旁้人跪下地来求你也留你不住！“季泽笑道：”是吗？嫂子并没有留过我，怎见得留แ不住？“一面笑，一面向兰仙使了个眼色。七巧笑得直不起腰道：”三妹妹，你也不管管他！这么个猴儿崽子，我眼看他长大的，他倒占起我的便宜来了！“
嫖，不怕嫖得下流，随便，肮脏黯败。越是下等的地方越有乡土气息。可是不像这样。振保后来每次觉得自己嫖得精刮ุ上算的时候便想起当年在巴黎，第一次，有多么เ傻。现在他生的世界里的主ว人。
还有一点细节是他不能忘记的。她重新穿上衣服的时候，从头上套下去，套了一半，衣裳散乱地堆在两肩，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她稍微停了一停。这一刹้那之间他在镜子里看到她。她有很多的蓬ศ松的黄头发，头发紧ู紧绷在衣裳里面，单露出一张瘦长的脸，眼睛是蓝ณ的罢，但那ว点蓝都蓝到เ眼下的青晕里去了，眼珠子本身变了透明的玻璃球。那是个森冷的，男ç人的脸，古代的兵士的脸。振保的神经上受了很大的震动。
才把咖啡煮了，大银盘子端整好了，电å话铃响起来。阿小拿起听筒，撇着洋腔锐声说：“哈罗？……是的密西，请等一等。”她从来没听见过这女人的声音。又是个新的。她去敲敲门：“主人，电话！”
百顺嘴里还在咀嚼，就去拿书包。突然，他对于他穿了一夏天的泛了灰的蓝布工ื人装ณ感到十分疲倦，因此说：“姆妈，明天我好穿绒线衫了。”阿小道：“发什么昏！这么热的天，绒线衫！”
秀娟想了想道：“嗳，也是难！——我倒是听见他说，他那ว堂房哥哥要给他孩子请个ฐ家庭教师。”家茵在她旁边坐下道：“噢。”秀娟道：“可是有一层，就是怕你不愿意做，要带着照ั管孩子，像保姆似的。”家茵略๓顿了顿ู，微笑说道：“从前我也做过家庭教师的，所以有许多麻烦的地方我都有点儿懂——挺难做人的！”秀娟道：“不过我们大哥那儿倒是个非常简单的家庭，他自己้成天不在家，他太太么เ长住在乡下，只有这么เ个孩子，没人管。”家茵道：“要么我就去试试。”秀娟道：“你去试试也好。这样子好了，我去给你把条件全说好了，省得你当面去接洽，怪僵的！”家茵笑道：“那ว么又得费你的心！”秀娟笑着不说什么，却去拉着她一只手腕，轻轻摇撼了一下，顺便看了看家茵的手表，立刻失惊道：“嗳呀，我得走了！他一不舒服起来脾气就更大，佣人呢又笨，孩子又皮……”家茵陪着她站起来道：“我知道你今天是真忙。我也不敢留แ你了。”
“先我想叫个ฐ佣人跑一趟，上戏院子里去跟你说，佣人也都走不开，你没看见我们那儿忙得那个ฐ乌烟瘴气的！”家茵重又说了声：“没关系的。”她把一张椅子挪了那，道：“坐坐。”便去倒茶。
用不着住到虹口去？“格林白格太太又笑了一笑，含糊答道：
他看看剃刀片，又看看老板娘，怔了一会，忽然叫了出来道：“呵咦？认得的呀！你记得我吗？”再望望老板，又说：
薇龙一个人在那客室里站了一会，小丫头来请她过里间去吃早ຉ饭；饭后她就上楼ä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又站在窗前发呆。窗外就是那块长方形的草坪，修剪得齐齐整整，洒上些晓露，碧绿的，绿得有些牛气。有只麻雀，一步一步试探着用八字脚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乎被这愚笨的绿色大陆给弄糊涂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来。薇龙以为麻雀永远是跳着的，想不到它还会踱方แ步，倒看了半晌，也许那不是麻雀？正想着，花园的游廊里走出两个ฐ挑夫，担了一只朱漆箱笼，哼哼呵呵出门去了，后面跟着一个身穿黑拷绸衫裤的中ณ年妇人，想是睇睇的娘。睇睇也出来了，立在当地，似乎在等着屋里其他的挑夫；她的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脸上薄薄地抹上一层粉，变为ฦ淡赭色。薇龙只看见她的侧影，眼睛直瞪瞪的，一些面部表情也没有，像泥制ๆ的面具。看久了，方才看到那寂静的面庞上有一条筋在那ว里缓缓地波动，从腮部牵到太阳心——原来她在那ว里吃花生米呢，红而脆的花生米衣子，时时在嘴角掀腾着。薇龙突然不愿意看下去了，掉转身子，开了衣橱，人靠在橱门上。衣橱里黑黑成黑成地，丁香末子香得使人发晕。那里面还是悠久的过去的空气，温雅，幽闲，无所谓时间。衣橱里可没有窗外那ว爽朗的清晨，那ว板板的绿草地，那怕人的寂静的脸，嘴角那花生衣子……那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
睇睇返身向薇龙溜了一眼，撇嘴道：“不至于短不了我哇！打替工ื的早来了。这回子可趁了心了，自己骨血，一家子亲亲热热地过活罢，肥水不落外人田à。”梁太太道：“你又拉扯上旁人做什么？嘴里不干不净的！我本来打算跟你慢慢地算帐，现在我可太累็了，没这精神跟你歪缠。你给我滚！”睇睇道：“滚就滚！在这儿做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梁太太道：“你还打算有出头之日呢！只怕连站脚的地方也没有！你以为ฦ你在我这里混过几年，认得几个有大来头的人，有了靠山了。我叫你死了这条心！港督跟前我有人；你从我这里出去了，别想在香港找得到เ事。谁敢收容你！”睇睇道：“普天下就只香港这豆腐干大一块地么？”梁太太道：“你跑不了！你爹娘自会押你下乡去嫁人。”睇睇哼了一声道：“我爹娘管得住我么？”梁太太道：“你娘又不傻。她还有七八个女儿求我提拔呢。她要我照应你妹妹们，自然不敢不依我的话，把你带回去严加管束。”睇睇这才呆住了，一时还体会不到梁太太的意思；呆了半晌，方才顿ู脚大哭起来。睨儿连忙上前半推半搡把她送出了房，口里数落道：“都是少奶把你惯坏了，没上没下的！你知趣些；少奶气平了，少不得给你办一份嫁妆。”
等那哨兵再给她点亮了蜡烛的时候，她匆匆地回到有着帅字旗的帐篷里去。她高举ะ着蜡烛站在项王的榻前。他睡得很熟，身体微微蜷着，手塞在枕头底下，紧ู紧抓着一把金缕小刀。他是那种永远年轻的人们中的一个；虽然他那ว纷披在额前的乱ກ发已经有几茎灰白色的，并且光阴的利ำ刃已经在他坚凝的前额上划ฐ了几条深深的皱痕，他的睡熟的脸依旧含着一个婴孩的坦白和固执。他的粗眉毛微微皱着，鼻子带着倔强的神气，高贵的嘴唇略๓微下垂，仿佛是为了发命令而生的。
“是的，”那老兵在灯笼底下霎了霎眼，微微笑着。“我们都有些不信那ว班北方汉子有这般好的喉咙哩。”
爱
走！走到楼上去！
张爱玲是成名于本世纪四十年代上海的一位女作家，五十年代初移居国外。多年来，她的作品，不甚为ฦ国内读者所知，而在海ร外华人读者中，则有大批为之倾倒的“张迷”。
编者前言
更衣记
有女同车
张爱玲的作品与时代的关系，较之她的前辈、同辈和后辈笔下要疏远得多；然而张爱玲的创น作生涯的荣枯兴衰，受到她所处时代的影响最大。“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首先就破坏了张爱玲。短短两ä年的繁华过去，张爱玲的创น作困顿下来，虽然她仍有少量佳作问世，但是总的来说，中ณ国文学史上再也没有一个属于张爱玲的时代了。
总疑心有不知名的小虫子咬啮她，晚年时间都花在搬家上。
流苏拥被坐着，听着那悲凉的风。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一面墙，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她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เ墙根下，迎面来了柳原……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移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ฐ十年八年。
一个“破落户”家的离婚女儿，被穷酸兄嫂的冷潮热讽撵出母家，跟一个饱经世故，狡猾精刮ุ的老留学生谈恋爱。正要陷在泥淖里时，一件突然震动世界的变故把她救了出来，得到一个平凡的归宿。——整篇故事可以用这一两ä行包括。因为ฦ是传奇，没有悲剧的严肃、崇高，和宿命性；光暗的对照也不强烈。因为是传奇，情欲没有惊心动魄的表现。几乎占到二分之一篇幅的调情，尽是些玩世不恭的享乐่主义者的精神游戏；尽管那ว么机巧ู，文雅，风趣，终究是精练到近乎病态的社会的产物。好似六朝的骈体，虽然珠光宝气，内里却空空洞洞，既没有真正的欢畅，也没有刻骨的悲哀。《倾城之恋》给人家的印象，仿佛是一座雕刻精工ื的翡翠宝塔，而非莪特式大寺的一角。美丽ษ的对话，真真假假的捉迷藏，都在心的浮面飘滑；吸引，挑逗，无伤大体的攻守战，遮饰着虚伪。男人是一片空虚的心，不想真正找着落的心，把恋爱看作高尔夫与威士忌中间的调剂。女人，整日担忧着最后一些资本——三十岁左右的青春——再另一次倒帐；物质生活的迫切需求，使她无暇顾到心灵。这样的一幕喜剧ຕ，骨子里的贫血，充满了死气，当然不能ม有好结果。疲乏็，厚倦，苟且，浑身小智小慧的人，担当不了悲剧的角色。麻痹的神经偶尔抖动一下，居然探头瞥见了一角未来的历史。病态的人有他特别敏锐的感觉：
我的迂于定型的东西，张爱玲给我的新า鲜惊喜却尚在判定是非之先。旧小说里常有人到เ了仙境，所见珍禽异卉，多不识其名，爱玲的说话行事与我如冰炭，每每当下我不以为然，连她给我看她的绘画，亦与我所预ไ期的完全不对。但是不必等到เ后来识得了才欢喜佩服，便是起初不识，连欢喜佩服亦尚未形成，心里倒是多少带有叛逆的那种诧异，亦就非常好，而我就只凭这样辛辣而又糊涂的好感觉，对于不识的东西亦一概ฐ承认，她问我喜欢她的绘画ฑ麽，只得答说是的，爱玲听了很高兴，还告诉她的姑姑。
我们两人在一起时，只是说话说不完。在爱玲面前，我想说些什么都象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着正字眼，丝竹之音亦变为金石之ใ声，自己着实懊ิ恼烦乱，每每说了又改，改了又悔。但爱玲喜欢这种刺激，象听山西梆子的把脑髓都要砸出来，而且听我说话，随处都有我的人，不管是说的什么，爱玲亦觉得好象“攀条摘香花，言是欢气息”。
行动四，流苏与范柳原同居，一周后，范离港去英国。
行动二，徐太太邀流苏去香港，在浅水湾饭店，流苏再遇范柳原。在这段交往中，经过试探、挑逗、敷衍、拖延，流苏决定回上海。
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与我同名的人有两个之多，也并没有人觉得我们的名字滑稽或具有低级趣味。中国先生点名点到我，从来没有读过白宇；外国先生读到“伍婉云”之类的名字每觉异常吃力，舌头仿佛卷起来打了个蝴蝶结，念起我的名字却是立即朗朗上口。这是很慈悲的事。
现在我开始感到我应当对我的名字发生不满了。为什么เ不另挑两个美丽ษ而深沉的字眼，即使本身不能借得它的一点美与深沉，至少投起稿来不至于给读者一个恶劣的最初印象？仿佛有谁说过：文坛登龙术的第一步是取一个伟丽ษ触目的名字。果真是“名不正而言不顺，言不顺则ท事不成”么เ？
中国是文字国。皇帝遇着不顺心的事便改元，希望明年的国运渐趋好转。本来是元武十二年的，改叫大庆元年，以往的不幸的日子就此告一结束。对于字眼儿的过分的信任，是我们的特征。
中国的一切都是太好听，太顺口了。固然，不中听，不中看，不一定就中用；可是世上有用的人往往是俗人。我愿意保留แ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为一种警告，设法除去一般知书识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积习，从柴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之中去找寻实际的人生。
话又说回来的。要做俗人，先从一个俗气的名字着手，依旧还是“字眼儿崇拜”。也许我这些全是借口而已๐。我之所以恋恋于我的名字，还是为了取名字的时候那ว一点回忆。十岁的时候，为ฦ了我母亲主张送我进学校，我父亲一再地大闹着不依，到底我母亲像拐卖人口一般，硬把我送去了。在填写人学证的时候，她一时踌躇着不知道填什么เ名字好。我的小名叫两个宇嗡嗡地不甚响亮。她支着头想了一会，说：“暂且把英文名字胡乱译两ä个字罢。”她一直打算替我改而没有改，到现在，我却不愿意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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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姨细姨及其他
林佩芬女士在《书评书目》上评一篇新近的拙著短篇小说，题作《看张——＜相见欢＞的探讨》，篇首引衰枚的一首诗，我看了又笑又佩服，觉得引得实在好，抄给读者看：
爱好由来落笔难，
一字千改始心安；
阿婆还是初并女，
头未梳成不许看。
——袁枚《遣兴》
文内提起这故事里伍太太的女儿称母亲的表姐为ฦ“表姑”，而不是“表姨”，可见“两人除了表姐妹之ใ外还有婚姻的关系——两ä人都是亲上加亲的婚姻ี，伍太太的丈夫是她们的表弟，荀太大的丈夫也是‘亲戚故旧ງ’中的一名。”林女士实在细心。不过是荀太太的丈夫比她们表姐妹俩小一岁，伍太太的丈夫不见得也比太大年轻。
其实严格的说来，此处应作“表姨”。她们不过是单纯的表姐妹。写到“表姑”二字的时候我也曾经踌躇了一会，但是没想到应当下注解。
我有许多表姑，表姨一个ฐ都没有。我母亲的表姐妹也是我父亲的远房表姐妹，就也算表姑。我直到现在才想起来是忌讳“姨”字。难道“表”不谐音“姨”字？不但我们家——我们是河北人——在亲戚家也都没听见过“表姨ถ”这称呼。唯一的例外是合肥李家有个ฐ女婿原籍扬州，是亲戚间唯一的苏北人，他太太跟我始妨是堂表姐妹，他们的子女叫我姑姑“表姨ถ娘”。当时我听着有点刺耳，也投去研究为什么。固然红楼ä二尤也是贾蓉的姨娘——已婚称“姨妈”，未婚称“姨ถ娘”没错，不过《红楼梦》里的小辈也称姨娘为ฦ“姨娘”。想必因为作妻不是正式结婚，客气的尊称只好拿来作为ฦ未婚的姨母看待。
我母亲是湖南人，她称庶母“大姨ถ二姨”。我舅母也是湖南人。但是我舅舅家相当海派，所以表姐妹仍叫舅母的妹妹“阿姨ถ”——“阿姨”是吴语，近年来才普及——有“阿姨”的也只此一家。
照理“姨妈”这名词没有代用品，但是据我所知，“姨ถ妈”也只有一个。李鸿章的长孙续娶诗人杨云史的妹妹，小辈都称她的姐姐“大姨ถ妈”。杨家是江南人——常熟ງ？
但是我称我继母的姐妹“大姨”、“八姨九姨ถ”以至于“十六姨ถ”。她们父亲孙宝琦有八个儿子，十六个女儿。孙家仿佛是江南人——我对这些事一向模糊——虽然都一口京片子非常道地。
此外我们这些亲戚本家都来自华北、华中与中南部。看来除了风气较开放的江南一隅——延伸到苏北——近代都避讳“姨”宇，至少口头上“姨”、“姨娘”的称呼已๐经被淘汰了，免与姨太太混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