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四篇
迟暮
他和曼桢认识，已๐经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八年了——真吓人一跳，马上使他连带地觉得自己老了许多。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缝间的事。可是对于年青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不过几年的工夫，这几年里面却经过这么许多事情，仿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
十八春
创世纪
红玫瑰与白玫瑰
这就是在七十年代末，沈从文和张爱玲们的“复出”会获得那ว么热烈欢迎的原因。特定的政治使现代文化的那ว一套文学想象的某些方面恶性膨胀，这种膨胀已经将社ุ会的文学创造力窒息得奄奄一息，在这样的时候发掘出《边城》和《传奇》这样充满生气的作品，人们当然要觉得兴奋了。读者的口味越是被《金光大道》之ใ类的作品败坏无遗，沈从文和张爱玲就越能赢得他们发自内心的喜爱。不仅如此，与其他的“出士文物”相比，张爱玲似乎ๆ是与那一套主ว流文学想象距离最远的一个ฐ。沈从文内心也深埋着悲观和忧郁，他并不相信所谓历史的进步，在这一点上，他正和中ณ国的现代文化格格不入。但是，他的悲观却常常还指向历史的变迁，指向人性的发展。在骨子里，他关注的依然是那ว套主流的文学想象。张爱玲就不同了，她非但对人生怀有深深的绝望，而且一开始她就摆出了一个ฐ背向历史的姿态。她写人性，却绝少滑入揭发“国民性”的轨道；她也有讽刺，但那每每与社ุ会批判无关；她似乎ๆ是写实的，但你不会想到说她是现实主义แ作家；她有时候甚至会令你记起“控诉”这个词，但她这控诉的指向是那ว样模糊，你根本就无法将它坐实。与沈从文相比，她的写作显然更富于个人性，她没有沈从文那么多的牵挂，她可以全神贯注于表达自己้对生活的细致感受，她的表情是那么เ平常，在这一点上，连萧红都比她不上。而今天，整个社会正处于价值空虚日益深重的状态，中国现代文化所提供的种种社ุ会、政治和文化想象，已经招致越来越广泛的怀疑。人们普遍对历史、社会、道德、进步、革命之类的大事情失去了兴趣，而愈益珍重自己个人的具体的生活。在这样一派消沉的精神氛围里，张爱玲自然会特别引起广泛的共鸣，书贩们将她的文集与形形色色的休闲书刊并列在一起，正凸现了这份共鸣的病态的一面。她更为置身于这种氛围的年轻的作家们，提供了背向历史的写作榜样，也就自然会引来众多的摹仿者了。这些摹仿者未必能领会她作品中的无以名状的悲凉，但可以学用她那样的兴致盎然的笔调来咀嚼日常的生活，这样的咀嚼或许可以使作家和读者都感到เ心安，在经历过信念破灭的大惶惑之ใ后，他们感觉自己้重新踏着了坚硬的地面。张爱玲笔下的那份琐碎平常的诗意，正为人们坚守这个ฐ感觉提供了有力的理由á。
但影响他对素材的取舍和主题的构建，它还一直深入到作家的潜意识里，制约着他的感觉和想象方式，他的叙述和文字风格。
这出戏於是定位在古今摩登女性的映照。丁乃ี筝原本就与张爱玲确有几分相近之处：同样系出名门、具英文教育背景、曾在海ร外居住、性情上保有天真，并懂得享受孤独，事业独当一面却不擅理家务，在创น作领域上的叠合，是她们都写剧本。丁乃筝读张爱玲小说〈等〉後惊叹：张爱玲真是很好的编剧，她把一个个镜头都分好了，如果晚生几年，应该和我们一起来做舞台剧。然而丁乃ี筝不志在扮演张爱玲，巧ู妙地回避了不易揣摩的困境，及不可能符合观众各自想像的危险，事实上她开朗俏皮的气质，夸张且富於ไ喜感的表演方式，迥异於张爱玲的羞涩内敛，倒神似张爱玲小说中ณ生命力蓬ศ勃的女主角，又因她不算张迷，少了份自我投射的自觉与耽溺。
这样一个香港背景的张迷导演，却找上非张迷的台湾演员丁乃ี筝担任女主角。她初ม读张作时没什么感觉，而今经历人生历练後重新再读，才惊觉：张爱玲真是天才。然而两ä人看张的角度大不相同，身为同志的林奕华，对张爱玲笔下的怨妇心理，有著不同於一般异性恋男性的体会，对刻划ฐ性禁忌题材的〈心经〉、苍茫情感的《半生缘》，更是心有戚戚；潇洒自信、爱好喜剧的丁乃筝，却欣赏生命力坚韧的女性形象，及〈鸿鸾禧〉式的幽默嘲谑。因此当林奕华问丁乃筝，最喜欢张爱玲的哪篇小说时，她回答：〈桂花蒸阿小悲秋〉。把导演吓了一跳，怎么自己对这篇小说没什么印象？於ไ是丁乃筝就说起阿小的故事，说著说著，林奕华导演灵机一动，便将这段表演写入剧本，再串连上其他小说片段，成为剧中ณ的一幕。他们喜欢的部分不同，反而成为ฦ彼此引渡桥梁，产生了互补与加乘๖效应，增添舞台剧的丰富层次。
她的英文比中文好，我姑姑有一回跟我说：“你姊姊真有本事，随便什么เ英文书，她能ม拿起来就看，即使是一本物理或化学。”她是看里面的英文写法，至于内容，她不去注意，这也是她英文进步的一个大原因。她的英文写得流利ำ，自然，生动。活泼，即使我再写十年，也未必能赶上她一半。
她的这性格，在和她接近之后，我渐渐了解了。初ม初一看，似乎她之ใ为人和她的作品是不相似的。因为ฦ，倘以为ฦ她为ฦ骄傲，则骄傲是排斥外界ศ的，倘以为她为谦逊，则谦逊也是排斥ม外界的，而她的作品却又那么的深入人生。但我随即发现，她是谦逊而放恣。她的谦逊不是拘谨，放恣也不是骄傲。一次她说：将来的世界应当是男ç性的，那意思，就是她在沉香屑里说的那ว是个ฐ淡色的，高音的世界，到处是光与音乐。她还是孩于的时候，就曾经想以隋唐的时代做背景写一篇小说，后来在回忆中说道：对于我，隋唐年间是个ฐ橙红的时代。她还是十几岁的时候写过一篇霸王与虞姬，有这样的句子：借项羽的口说道：我们是被猎了，但我倒转要做猎者。从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她具有基督的女性美，同时具有古希猎的英雄的男性美。她的调子是阴暗而又明亮的。她见了人，很重礼数，很拘谨似的，其实这礼数与拘谨正是她所缺乏的，可以看出她的努力想补救，带点慌张的天真，与被抑制ๆ着的有余的放恣。有一次，几个人在一道，她正讲究着礼ึ数，却随即为了替一个人辩护，而激越了，几乎ๆ是固执地。她是倔强的。
贵族气氛本来是排他的，然而她慈悲，爱悦自己本来是执着的，然而她有一种忘我的境界。她写人生的恐怖与罪恶，残酷与委曲，赞她的作品的时候，有一种悲哀，同时是欢喜的，因为ฦ你和作者一同饶恕了他们，并且抚爱那ว受委曲的。饶恕，是因为恐布，罪恶与残酷者其实是悲惨的失败者，如金锁记的曹七巧，上帝的天使将为她而流泪，把她的故事编成一只歌，使世人知道爱。而花凋的女主角受了一生的委屈，委屈到死，则ท作者把她写成一个ฐ殉道者，而以永恒的爱，永恒的依依作为她的大理石的墓的题词。读它的时候，我记起了被系时作的诗中ณ的两句：这是泪花晶莹的世界，然而是美丽ษ的。作者悲悯人世的强者的软弱，而给予人世的弱者以康健与喜悦。人世的恐怖与柔和，罪恶与善良，残酷与委屈，一被作者提高到顶点，就结合为ฦ一。他们无论是强者，是弱者，一齐来到เ了末日审判，而耶和华说：我的孩子，你是给欺侮了，于是强者弱者同声一哭，彼此有了了解，都成为ฦ善良的，欢喜的了。
五0年，夏衍为ฦ首的上海ร文艺界人士召开大会，张爱玲应邀出席。她一身亮丽ษ的旗袍，把一些才入城的人惊得目瞪口呆。事后流言渐起，说张跟汉奸文人有关系，作品与工农大众距离太远。张爱玲知道，这块土地容不下她的个性了。她不愿被毁灭，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她和一位政治文人谈起了恋爱，经此人之ใ手批准出国。她说：去香港领稿费，完事就回来。
、四年代国共纷争的血雨腥风中，中ณ国的作家、学者，或情不自禁或跃跃欲试或身不由已地卷入改变中国命运的大革命。张爱玲则ท不入任何组织党派，在她的洋房里写着一个ฐ又一个的传奇。她说：把我与冰心、丁玲并列ต，我是不以为ฦ荣的。她宁愿与即不革命也不自以为高雅的苏青为伍。
七十年代身体好的时候，爱玲每年给我三四封信。平常每年至少给我一封信，夹在贺卡内。迁居洛杉矶后，有两三年我给她的信，得不到回音，只好同庄信正在电话上、见面时对她互表关怀。一九八八年四月六日终于收到她一封满满两页的信，告知生活近况：
一九五五年来美后，年年都有一份薪水或奖金，供爱玲写作、翻译、研究之用。一九七一年秋季搬居洛杉矶后，她再也不去请一笔奖金，找一份工作。身体一年一年转坏，不说上班工ื作，能ม对付日常生活之ใ需求──买菜、付账、看医生、打电话──就把她累坏了。两年前，她能写出这一小本《对照ั记》，而且文字保持她特有的韵味，真要有极大的勇气和毅力。一九七六年七月廿八日给我的信上她写道：我自己是写三封信就是一天的工ื作，怎么会怪人写信不勤，而且实在能想象你忙的情形。重读此段好为感动，我自己有了心脏ู病，比较要慎重措辞的英文信，有时打一封就是一天的工作。不像当年，中ณ英文信写个不停，而且不会觉得累。
這個時候的《新聞報》、《申報》上，原本大塊大塊的電影廣告早已๐不見了，全都擠在版面的下半部，一九四四年七月十二日，報上還刊â有李香蘭獨唱會和她主演的《蠻女情歌》的廣告，還有一年的時間才和張愛玲合影，據她後來的回憶，因為長久以來被迫冒充中國人，那時候心情上十分痛苦矛盾，在中國不是中ณ國人，回到เ日本又不被日本人認同，已經決定向一九四五年，李香蘭與張愛玲在《雜誌》月刊所舉辦的納涼會記中ณ碰面，時間是七月二十一日，距離日本無條件投降只剩十餘天，川喜多也在其中ณ露面說話。這時候的張愛玲距離《傾城之戀》舞台劇演出已๐經半年了，胡蘭成飛到武漢去辦《大楚報》，與小周的事情也早已๐深深刺傷著她的心，但是表面上誰也不知道她發生了什麼事，她是暢銷書《流言》、《傳奇》的作者，也是衣著奇怪時髦的上海女作家。
李香蘭的傳奇大概ฐ沒有人不知道吧！在四○年代初她主演過《白蘭之歌》、《支那之夜》，飾演角色都是崇拜日本軍人的中國姑娘，直到一九四二年的《萬世流芳》，那ว首愛國愛民族的〈賣糖歌〉隨著唱片穿越淪陷區，散布到各地，才讓她在中國真正大紅大紫。
等那哨兵再给她点亮了蜡烛的时候，她匆匆地回到有着帅字旗的帐篷里去。她高举ะ着蜡烛站在项王的榻前。他睡得很熟，身体微微蜷着，手塞在枕头底下，紧ู紧抓着一把金缕小刀。他是那种永远年轻的人们中ณ的一个；虽然他那纷披在额前的乱ກ发已经有几茎灰白色的，并且光阴的利刃已经在他坚凝的前额上划了几条深深的皱痕，他的睡熟的脸依旧ງ含着一个ฐ婴孩的坦白和固执。他的粗眉毛微微皱着，鼻子带着倔强的神气，高贵的嘴唇略๓微下垂，仿佛是为了发命令而生的。
虞姬看着他——不，不，她不能叫醒他告诉他悲惨的一切。他现在至少是愉快的；他在梦到援兵的来临ภ，也许他还梦见内外夹攻把刘邦的大队杀得四散崩溃，也许他还梦见自己้重新做了诸侯的领袖，梦见跨了乌骓整队进了咸阳，那不太残酷了么เ，假如他突然明白过来援军是永远不会来了？
虞姬脸上凝结了一颗一颗大汗珠。她瞥见了布篷上悬挂着的那ว把佩剑——如果——如果他在梦到เ未来的光荣的时候忽然停止了呼吸——譬如说，那把宝剑忽然从篷顶上跌下来刺进了他的胸膛——她被她自己的思想骇住了。汗珠顺着她的美丽ษ的青白色的面颊向下流。红烛的火光缩得只有蚕豆小。项王在床上翻了个身。“大王，大王……”她听见她自己沙哑的声音在叫。
项ำ王骨碌一声坐了起来，霍地一下把小刀拔出鞘来。
“怎么了，虞姬？有人来劫营了么เ？”
“没有，没有。可是有比这个更可怕的。大王，你听。”
他们立在帐篷的门边。《罗敷姐》已经成了尾声，然而合唱的兵士更多了，那悲哀的，简单的节拍从四面山脚๐下悠悠扬扬地传过来。“是江东的俘虏在怀念着家乡？”在一阵沉默之后，项王说。“大王，这歌声是从四面传来的。”
“啊，汉军中的楚人这样——这样多么？”
在一阵死一般的沉寂里，只有远远的几声马嘶。
“难道——难道刘邦已经尽得楚地了？”
虞姬的心在绞痛，当她看见项王倔强的嘴唇转成了白色，他的眼珠发出冷冷的玻璃一样的光辉，那双眼睛向前瞪着的神气是那样的可怕，使她忍不住用她宽大的袖子去掩住它。她能够觉得他的睫毛在她的掌心急促地翼翼扇动，她又觉得一串冰凉的泪珠从她手里一直滚到她的臂弯里，这是她第一次知道那英雄的叛徒也是会流泪的动物。
“可怜的……可怜的……”底下的话听不出了，她的苍白的嘴唇轻轻翕动着。他甩掉她的手，拖着沉重的脚๐步，歪歪斜ฒ斜走回帐篷里。她跟了进来，看见他伛偻着腰坐在榻上，双手捧着头。蜡烛只点剩ທ了拇指长的一截。残晓的清光已๐经透进了帷幔。“给我点酒。”他抬起眼来说。当他提着满泛了琥珀的流光的酒盏在手里的时候，他把手撑在膝盖上，微笑地看着她。
“虞姬，我们完了。我早就有些怀疑，为什么江东没有运粮到垓下来。过去的事多说也无益。我们现在只有一件事可做——冲出去。看这情形，我们是注定了要做被包围的困兽了，可是我们不要做被猎的，我们要做猎人。明天——啊，不，今天——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的行猎了。我要冲出一条血路，从汉军的军盔上面踏过去！哼，那刘ถ邦，他以为我已๐经被他关进笼子里了吗？我至少还有一次畅快的围猎的机会，也许我的猎枪会刺๐穿他的心，像我刺穿一只贵重的紫ใ貂一样。虞姬，披上你的波斯软甲â，你得跟随我，直到เ最后一分钟็。我们都要死在马背上。”“大王，我想你是懂ฦ得我的，”虞姬ภ低着头，用手理着项ำ王枕边的小刀的流苏。“这是你最后一次上战场，我愿意您充分地发挥你的神威，充分地享受屠杀的快乐。我不会跟在您的背后，让您分心，顾虑我，保护我，使得江东的子弟兵讪笑您为了一个女人失去了战斗的能ม力。”
“噢，那你就留在后方，让汉军的士兵发现你，去把你献给刘邦ะ吧！”虞姬ภ微笑。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只一刺，就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胸膛。项羽冲过去托住她的腰，她的手还紧ู紧抓着那ว镶金的刀柄，项羽俯下他的含泪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紧ู紧瞅着她。她张开她的眼，然后，仿佛受不住这样强烈的阳光似的，她又合上了它们。项羽把耳朵凑到เ她的颤动的唇边，他听见她在说一句他所不懂ฦ的话：“我比较喜欢那样的收梢。”
等她的身体渐渐冷了之后，项王把她胸ถ脯上的刀拔了出来，在他的军衣上揩抹掉血渍。然后，咬着牙，用一种沙嗄的野猪的吼声似的声音，他喊叫：“军曹，吹起画ฑ角！吩咐备马，我们要冲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