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决心要去看望我的黄山！
下午，去上体直课时，路过礼ึ堂，突然现红墙上贴了一张可爱的粉红色的纸，说今晚礼堂放黄山的音乐风光片。我心里像有什么东西温柔地亮了一下，这是真的，我又可以看黄山了。但明天一早就要数学统考了。时间一分一秒地逼近要选择的时刻，我真想大吼一声。我看到เ何老师厚厚的翘起的上嘴唇又排列ต了一些亮晶晶的泡，真不敢再看一看她的眼睛，但在心的深处，我听见有声音唤我，说不出的声音，山的声音，树的声音，云的声音，还有怎么也分辨不真的他的声音。
”宁歌，听老师说你今天复习题没有抄？”我看看她，我能ม跟她说什么呢？”你要珍惜在龙中的学习机会。”她嗓子哑了，说话时总有从喉咙里挤出来那种嗡嗡声，”我们要求的已经不是一般的升学率了，我们要求的是专家和出国留学的比率，你也知道，因为要求高，所以淘汰率也是很高的。”
星星是淡黄色的遥远的灯。
突然她现身边有人渐渐挨近过来。一个额头上暴出粉刺๐来的男孩，头剪成刺猬式，围着短短的红围巾，拿眼爆爆地看她，曾惠一愣，反应过来，心里好笑，别ี转脸去，女中婆婆的树影里，能ม看见教学楼ä了，连在一块的大礼堂上，还是原来的彩色玻璃，小块的红，小块的黄，在绿了一冬，显得又累又旧ງ的树叶里闪闪烁烁。
男ç孩嘻地笑了一声”交个朋友吧？我比你大，以后可以保护你。”
曾惠掉过头来看看他，他说”要不你还得交保护费，我这样子也不委屈你。”
曾惠哼地一笑”不用你费心了，回去欧会儿。”
那男孩晃着肩膀撞了曾惠一下，敞开的茄克领口里扑过来一股热烘烘的油腻气味”要么交朋友，要么保护费，我是看得起你。”
曾惠认认真真转过脸来看他，她的眼睛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像一扇擦得很亮，关得很紧的玻璃窗，那份自信和警觉是他这个年纪都不能匹敌的。他找错人了。慌乱之ใ间他竟以为ฦ是穿便服的公安人员，转身就走。曾惠对他的背影轻轻笑了一声，充满了成年女子对这类男孩的嘲笑，并不带许多恼怒和恐惧。
女中越地近了，隐隐约约能ม听见女孩子的笑声和尖叫。曾惠看看四周，估计那是田径场上出的声音。下午已经放学，没有班主任的出门条，女中学生是不能出校门的。也许她们还像以前曾惠一样，十分喜欢在田径场上疯，只是曾惠在这里上学的时候既ຂ不读书也不寄宿，在”四海ร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雪激”的十年前，她从这所中学毕业，怀着兴奋又不安的心情走进社会。在离开这个广场的时候，满心以为ฦ从此浪ฐ迹天涯，少女时代像门一样在她身后永远地关上了。她到农场做农工ื，她拼命考上团校，她被分配到离家极远的一所普通中学做团委书记，她拼命调往这所中ณ学，这里离她家很近，而且这所学校的淑女声誉使她略感安慰。有时候，职业对一个聪明的职业妇女的自尊心来说关系重大。
女中的黑色铁ກ楼花大门关着，大门重合成华丽复杂的图案，使人想象那被一排高大灌木掩盖着的后面，将有钢๐琴、的长裙和轻盈旋๙转的心情，曾惠感到一点心酸和感叹在心里掠过，普通中学的那些女孩比起这里，真是一无所有，她们的眼神柔弱失望，像一双双五指撒开、一件东西都抓不到的手掌。门房里走出教导主任，她是个ฐ身材纤巧ู雍容的女人，梳高高的髻。曾惠做中学生的时候，她曾是最讲究与人不同而显得高贵的英文老师，在七十年代中期实在难能可贵，穿蓝ณ外套的时候配黄衬衣，换灰的外套的时候配白衬衣。看到她总使人记起要审察一下自己的仪态，曾惠摆摆束得很紧的头，把普通中学带过来的那点感叹抹开，全力以赴去迎接她的新角色。
柏树下有一个ฐ带大框眼镜的女孩在看书，她躺靠在柏树枝上，嘴里念念有词。看到教导主ว任和曾惠，坐起来恭敬而含糊地向教导主任致意，曾惠原以为ฦ她一定会好奇地盯着自己看，那女孩却又垂下头去看书了。
曾惠换了个手提着寄宿的家什。作为接替去美国探亲而一去不回的团委书记，她报到的那天，一进教导主任办公室，教导主任和分管政治思想工作的副校长立即交换了一下眼风。当时曾惠心里一沉，以为自己要遇上什么倒霉事，结果却是让她先装ณ扮成北京一o一中转学来的学生，插到高二1้班去，调查学生中ณ这学期突然出现的一个ฐ古怪的党派金剑党。校方初ม步认为金创党出现在第一宿舍二楼，最先在厕所墙上现潦草的金剑党签名字样，然后在高二1班后排的课桌上现用小刀刻的长剑图案。课桌有可能轮流坐的，有八个ฐ女生，全是一个寝室的，其中一个ฐ已经转学。曾惠就将安排在那个空位上。曾惠当时站在教导主ว任大而无当的办公室里，满耳朵全是墙上那笨重老式而极其华丽的挂钟็响亮的”嘀ถ嗒”声，她被人推了一把，从很快向前跑着的生活里跃了出来，简直像是童话。她拧错了什么เ机关，现时光在倒流，自己一步向后跨了十年。
教导主任说”我们感到你看上去很年轻，你的工ื作经验，从表格和档案里看，都可以胜任。这是学校今年最重大的任务，绝不能ม让这个什么党败坏我们学校多年建立起来的名誉。”教导主ว任的声音柔和清晰，带着毫不动声色的威แ慑力量。
”赶在外界ศ知道情况的前头解决它。”副校长隔着格外宽大的硬桃木写字桌对曾惠说，阳光照在整整一片光洁细密的桌面上，直晃曾惠的眼。桌上放着一个扭怩作态的日本假人，一定是什么代表团的礼ึ品。
曾惠点点头。如果不是在这里工ื作的严å肃的开场白，她简直会笑起来。她并不是能很快随着年龄学龄抱怨慵懒忧郁๗的女人，从少女时起，她就是随意的，开朗的，爱做白日的却又不精致的。重返青春对她来说，简直是喜从天降。从报到那ว天起，她就不断地设想着让青春的心清洗刷心里渐渐蒙上的生活的灰尘。她把它设想成一种探险，一种皈依，却不知道等待着她的，其实沉重得多，绮丽得多，也残酷得多。
果然是田à径场上笑成一团。曾惠快走到宿舍的时候，路过田径场，现女生们在踢足球，花花绿绿的外套和厚毛衣洒了一地，球到哪里，哪里便尖叫四起，那十六七岁女孩子才有的高亢而快活的尖叫声像利刃一样划开曾惠十年沉寂的、十分疲劳的心，早已忘记的鲜活和叫喊的欲望喷薄而出，使曾惠不禁微笑起来。男ç孩子把足球作为一种竞争，女孩子把足球作为一种愉快的泄和解放，只是在没男孩子目光注视和嘲弄的地方，女孩子才会如此地自由á和放肆。如节日一般。
教导主任微微一笑”曾惠同学，我相信你能圆满完成，你还有一颗活泼的女孩子般的心呢。这件事一定使你感到很浪漫。”
曾惠晃晃脑后的头。
走进宿舍楼，前厅的白墙上嵌着一排大穿衣镜。镜子看上去很旧ງ了，但毫不变形，照ั惯了这些年生产的变形镜子，那毫不变形的，反而烘托出一种如如幻。狭长的阔边木窗漆着少见的庄重的深赭色，挂着淡黄的薄窗帘。走廊的深处，看到有女孩子穿紧身红毛衣，捧着大茶杯一晃而过。一股女孩子们的房间才有的温馨气味潜来，曾惠竟一时有了些感动，像回到久别的老家的那种欢喜和安心。
教导主任扯扯普惠的手肘，低声吩咐”你尤其要注意金剑党与社会上是否有联系。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轻易去麻烦公安局，我们不能步江沪女中集体同性恋的后尘，成为公开的丑闻。”
曾惠点点头。
寝室的走廊宽宽的窗台上坐着一个ฐ女孩，粉红的拖鞋东一只西一只地扔着，自己้满嘴塞着咯啦啦作响的零食，捧着一本书和一个饼干箱。教导主任顺ิ带告诉她，这是参加十二国学生计算机比赛得了名次回来的。那女孩有一个洁白突出、聪明而清高的额头，所有的额都向后梳去，夹了一个深红的大夹。她身后的窗外，是一大片褐色枝条的老树，一片绿叶也没有。褐ຈ色枝条后面，是灰砖的古堡塔，每一扇小窗都关着百叶窗，屏住呼吸耸立在那儿。再后面，是春天絮云轻舞的淡蓝的城市天空，灰色的鸽子飞来飞去。
到了寝室门口，教导主任敲了两下门，拧开钢๐把手。躺在下铺的一个女孩正直起身来，拿手撩开半下的蚊帐。
教导主ว任为她们互相介绍，用的是英文，女孩迅地看了一眼普惠的眼睛和眼角，用英文回答教导主任说，室长庄庆和同室的同学都在外面活动，具体还不知道在哪儿，说着她轻轻歪了下脑袋，恭顺的样子。这女孩叫潘莉莉，是全市中ณ学生英文比赛第一名，比外国学校的学生还棒。曾惠现潘莉莉的眉毛细而整齐，精致得完全就像画上去的一样恰到好处。
教导主任走了以后，曾惠开始收拾空床，潘莉莉塞上耳机，仍旧钻到เ床里听她的英文听力练习题。带来的行李是曾惠特地从自己้从前在母亲家住时的被褥里选出来的，她感到把沾染了丈夫气味的被子带到中学女生的宿舍里来，她会觉得不是滋味。她像所有容易敏感和怀旧的成年女子一样，一有机会，就奋力擦洗渐离青春的这一段日子，向往少女时光，像一个被迫流亡的人向往自己้祖国一样。曾惠就在这安静的，远远听见女孩子尖叫欢乐的寝室里，跪在她的上铺床上，默一会儿神，收拾一阵东西。她从上铺上爬下来，把牙缸放到那七个的一排里，这才猛然现隔着蚊帐，潘莉莉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她，那ว眼睛是锐利而脱的。曾惠心里暗暗打了个ฐ结。
走廊里有人唱歌。
寝室里挂着一幅世界名画精致的复制ๆ品，”艺术家的孩子fij”睁着灵秀纯洁的眼睛，那ว是一种因为富足而保护得纯净爱娇的眼神。潘莉莉说那ว是校庆时一个老校友送的，她是外国大画ฑ商的太太，全校每间寝室都送了一幅。中ณ国无论如何没有这样的趣味和工艺。潘莉莉顺带说了一句。
在饭厅里，曾惠和自己寝室的同学坐在一张桌子上，学校吃的是茶饭。曾惠坐在庄庆旁边，庄庆剪着极短的头，几乎像个ฐ蓄长的男孩，脖子显得很长很白。她向曾惠审度地微笑点头的时候，曾惠觉得她的眼睛极亮，继而现是隐形眼镜，庄庆说”欢迎你来。”
方แ欣欣坐在一边，一边扒着米粒，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普惠，徐亮等庄庆的开场白一完，就问”你是一o一中来的？为什么来？”
曾惠努力模仿着自己早先的说话的样子，说”我爸妈是上海ร人，好容易调回来，全家都跟过来了。”
庄庆突然漫不经心地问”我们学校转学考试难吗？数学考到哪里？说不定故意难难你。”
曾惠看出在庄庆那ว亮晶晶的镜片后面，有充满警惕和怀疑ທ的眼神，她装着毫不察觉地回答她们，但心里渐渐鼓起一种由机智引起的兴奋，她好像隐隐约约看到เ了她将来的胜利。她装作专心吃饭的样子埋下头去，凭着眼角的余光现别的手都不再扒饭，手指紧张地把筷子夹得很紧，便迅装ณ作不经意地抬起眼睛，正巧ู截住她们汇集到庄庆这儿的眼神疑ທ问不决。只有潘莉莉一个人不出声地嚼着牛肉。
庄庆余热地把菜市到她碗里”这是我们今年第一次吃烧牛肉，我们学校烧得最好的一个ฐ菜，你尝尝，不要客气，不然十点以后饿肚子。”曾惠诺诺地应着，迅用一种女孩到新า地方แ的兴奋表情掩盖起旗开得胜的欣喜。
曾惠躺到เ新床上，现庄庆就是她的下铺，庄庆在熄灯前的最后几分钟里一边抱怨着把厚厚一本蓝皮书往书包里塞，一边从床下勾出拖鞋来，几乎在此同时，灯灭了。
方欣欣站在窗前问”拉不拉窗帘ຈ？”
”不拉木拉，今晚上有月亮。”庄庆说。就着月光她洗完脚๐，脱掉衣服，床吱吱呀呀叫了一阵，寝室里就安静下来了。
曾惠躺在窄窄的单人床上，月光一直洒到她前面的地上。她把被子裹得紧ู紧的，就像是谁轻轻拥抱着她一样。她开始想丈夫在家一个ฐ人睡一张六尺床的模样，他会把枕头放在中间，也会把被子裹得很紧，以获得轻轻拥抱的感觉。她想。
走廊里有人吸着鞋匆匆跑过，在盥洗室门口，有人轻轻尖叫一声，叽叽咕咕地笑。这是女生宿舍。曾惠想到เ这也许是金剑党在秘密碰头。她百思不得其解，不明日为ฦ什么เ这么一个优越的学校里女孩子要组织一个党派和广场里的男孩子打架。那些不良少年，曾惠又想到下午那男孩不熟练的调笑腔调。一个是天一个ฐ是地。金剑党到底还有点浪ฐ漫，有侠客留名的习惯。而她自己้，就将像小时候看的许多反特电影一样，矫健英武地出现在敌人心脏ู，沿着墙角树下的阴影一溜烟地跟踪金剑党的踪影，结果这是一个ฐ受外国操纵的不良少女集团。从此成为ฦ一个ฐ大侦探，飞快地骑着摩托在街上跑，路上的人都看着这大探子又调查新的案子去。曾惠在床上蜷起腿来，使自己้躺得更舒服一点，闭着眼睛一路想下去……曾惠哆嗦了一下，寝室里一片安静，回荡着女孩子睡熟了的呼吸声。然而，果真不光是呼吸声，还有人嘶嘶地悄声说话，而且就在曾惠的床下。曾惠支起身体，嘶嘶声停下来，床动了一下，曾惠伸出手去摸挂在床架上的书包。她全部硬器，只有铅笔盒里的新刀片。蚊帐外面，月光正被大朵的薄云分割得迷彩一般。床架上并没有书包带，曾惠猛然一惊，从床上伸出半个身子，现书包被放在桌上，拉链开着。
曾惠从床上跳到桌上，一把模进书包，铅笔盒还在，小刀凉凉地触着指尖。曾惠把小刀捏在手里，四周的蚊帐都塞得很严，纹丝不动。但她感到呼吸声和嘶嘶声一点没有了，就像每个ฐ蚊帐后都睁着一双眼睛在看她。
她把书包挂好，正想上床，突然下铺传来庄庆的声音”你干吗？”
曾惠把小刀紧紧ู握在掌心里，说，”我眼睛不好，晚上忘点药水了。”
一朵乌云游过去了，月光又倾泄进来，桌上放着一个ฐ小杯子，里面是庄庆摘下来的隐形眼镜，在水里闪着微光的半圆玻璃片，像眼睛一样一动不动地看她。曾惠连忙爬上床去，把蚊帐塞紧。
寝室楼ä前厅的大挂钟在暖融融的初ม春深夜里打了十二下，夜空里春天那ว种多而薄的云遮住了月光，寝室里一片黑暗。曾惠突然被一阵呜咽惊醒，那ว呜咽带着熟睡的喑哑和一种深重的焦虑，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寝室里撞来撞去。
下铺有人轻轻叫”在庆，你又做了？庄庆！”
呜咽变成了叹息，然后庄庆醒了。”我又做了”她说。
庄庆的呜咽像块小石头，重重地敲进了曾惠心里。
时光倒流
无论如何，曾惠插进了女中的生活。她像所有女生一样每天上课，每天在餐厅里围着大方桌吃包饭。走在去大礼堂听报告的队伍里，远远看过去，曾惠像个早熟的、总在倾听冥冥中ณ的什么เ声音的女孩，脸色苍白，像青春期贫血，像心里有一扇一直封闭着的小门突然被无形的手转动门把。曾惠走进昏暗的拱门里，听着中ณ学大礼堂即将挤满学生时的充满了回响的喧哗声，木椅翻动声，一阵恍惚。
庄庆走在她旁้边，一到暗处，她忍不住去扶曾惠的胳膊，她小时候很怕黑，后来好了，再后来，听说初中时代的好朋友宁歌在半夜跳楼自杀了。她帮宁歌把留แ在寝室里的书送回家，一迈进宁歌家只有一扇天窗的小屋，那ว时正是黄昏，屋里黑得像并，天窗那儿的一缕暮色里飞舞着许多亮晶晶的纤尘。她猛然看见宁歌的脸在黑暗里向她闪了闪，幼时的恐惧突然扑来把她整个吞没了。黑暗从此像追杀人的怪兽一样紧紧跟着她。
礼堂长窗上的彩色玻璃把礼堂分割成许多块大而模糊的红、黄、绿、蓝。所有的窗都紧闭着，从玻璃上映出枯萎的爬山虎弯曲的细茎。曾惠和庄庆正好坐在靠窗边的座位上，座位的靠背是赭色的，很硬很高，如果不坐直身体，前排的靠背便挡住了视线，使你觉得像到เ了一个村，闭的、安静的密室。
今天要听留美博士的报告，是女中ณ的老校友，她坐在台上，遥遥看见她高高的额下有副精致的红色细边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