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洪嘉这句话声音极低，最後几个字差点无人听见，等他魂不守舍地说完，才抬头看了一眼魏晴岚，高声道：“谷主ว，我们走吧！”
常洪嘉见他眼中笑意盈盈，以为他还在敷衍，急得去握魏晴岚的手，然而等握住之後，才发现那ว妖怪手指微微合拢，并没有躲闪的意思。恍惚间有风雪拨动琴弦，天地间处处飞絮，如落花一般下著。
走到後面，人已经有些神智不清，睁著眼睛，昏昏沈沈地看著魏晴岚，突然伸手把那妖怪高高束在脑後的发带一点点扯松了，一头长发流泻下来。常洪嘉脸上有些高兴，又有些惶恐，就这样定定地看著他。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往竹林深处走了百余步，直到实在困倦不堪，才在一块半人来高的山石下坐定。一丛丛竹叶上还沾著露水，隔一阵，便有水滴滚下来，水滴声断ษ断续续的，声音也愈见模糊。
就这样相安无事的过了六七个ฐ年头，积蓄渐散，医术却大有进境。
听银镇地处山脚，镇民靠山吃山，多以采药谋生。
常洪嘉这才回过神来，强打起神，亦步亦趋地跟在魏晴岚身後，只是心中的不安仍挥之ใ不去，虽说十多年前，确实在迦叶寺住过，脑แ袋上至今戒疤未褪，可眼前这一景一物，未免太过熟悉了，这个山头建有石亭，那座孤峰形似宝塔，为何会记得这般清楚？简直像在山上呆过几十年，踏遍了寺中每一角……
魏晴岚浑然未觉，一直将人领到和尚圆寂的那座石洞门前，数千年岁月，洞前藤蔓披挂，昔日布下的几处禁制被风雨洗刷，已๐经荡然无存。乍看望去，石洞深处漆黑一片，进洞的道路被崩塌掉落的山石堵住大半，只有僧人将遗骨取出时，凿的那一条小径可走。
那妖怪将手按在倒在一旁的石门上，许久之後，手仍是微微发颤，嘴唇一张一合，常洪嘉稍加分辨，便猜出他是在念“洪嘉ล”这两个字。过了片刻，魏晴岚才将右手抬起，手指顺著洞顶ะ山石凹凸缝隙，一寸一寸仔细著，然後长叹了一口气，用传音术对常洪嘉叮嘱了一番：“你在洞外等我，我去去就来。”
常洪嘉自然点头，那妖怪走进洞中，十余步後回头看去，发现那呆子的视线还异常专注地落在他身上，像舍不得眨眼似的。此时天色还早ຉ，烈阳正炽，人在光中ณ，那笑意也融在光里。魏晴岚看了几眼，不知为何心头一暖，把这一笑牢牢记住了。
脚๐下道路不多时就走到了尽头，魏晴岚伸出手去，掌心里多了一团青绿色的火焰，原本漆黑一片的山洞渐渐变得亮堂起来。他四下张望了一阵，很快便在一面石壁上发现了和尚的笔迹。
石壁之上，寥寥数行字以指力写就，入石颇深。字迹端正沈稳，字字藏锋，句意也再熟ງ悉不过，正是地藏王菩萨的那段大誓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句末还有两个小字，举火看时，发现写的是，渡人。
魏晴岚看了几眼，只觉每一句都懂ฦ，言下之意却是丝毫不解。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天下这麽多和尚，每天的课诵，都念著四弘誓愿，发著与渡人有关的大誓。都死到临ภ头了，还在想这些，不也是……痴吗？
那ว妖怪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把每一字笔势都记在心里，依稀猜出话语之间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心中ณ又是难过，又是欢喜，默默熄了火光，在黑暗中著石壁上的字，唇舌动了几动，终於破了闭口禅，断断续续地吐出了半句话：“我、很想，再见你……一面──”
仅仅几个字，就已经双眼通红，声音发颤，顿了良久ื，才颤抖著叫了那ว人一声：“和尚……”
第四十二章
话音落了许久ื，洞中还是一片死寂。
四周漆黑一片，方才那ว句低语，如石沈大海。
果真如此，心里不知为何，来来去去都是这四个ฐ字。比起意料之外，更像是意料é之中ณ。
魏晴岚静静站著，伸手时，才发现自己哭了。
以前也有过痛苦之事，像蜕皮时在树下胡乱蹭撞，皮寸寸撕裂，痛得毫无仪态可言，像明知死别ี，泪流干流尽，被懊恼自责包围。然而和这次相比，又算得了什麽呢？体内仿佛有一股冰凉的火焰，从指尖燃起，把整个ฐ人都包裹在毫无温度的火焰中，体温被一丝一丝抽离。
“和、尚……”
整个石洞里，只听见他一个人声音嘶哑，喃喃低语。
明明早有准备，可环顾四周，发现毫无改变的时候，还是陷入了彻骨的寒意中。既ຂ然如此，三千年禁语为ฦ得什麽呢，吃斋念佛、修生养为ฦ得什麽呢？独自一人活了这麽久，无人搀扶、随行、交谈，不知终点在何处，昼夜不停地往前走著，以为ฦ总有一天能追上光，伸手一抓就能抓到故人，却原来都是空。
那妖怪身形一晃，耳边仿佛听见数千年前和尚说法的声音。什麽因缘和合，泡影之上，什麽情长恨短，梦幻之间，还有什麽朝露易干，闪电å瞬逝，世间缘法，大多如此……
“你不是说，情如露电å吗……”
四周寂静，只听见这妖怪茫然地问著。
“为何，我未曾忘过？”
石洞空旷，一句出口，四面八方都是回音，似乎有无数个人开口在问，想不明白──如果真有淡如水的恩义แ，轻如纸的聚散，为ฦ何他未曾忘过？
三千年中，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每一夜，悔恨都挥之不去。
难道还有三千年未干的晨露，三千年悲鸣未绝的雷电，和尚你睁眼看看……
看看我。
看看这世间。
魏晴岚一遍遍默念著那人的名字，眼前早已๐模糊不清。走得越快，离往事越远，活得越长，手中越空，越抓紧ู越一无所有。还不如当初ม就碎丹，变回神智未开的畜ไ生，往草丛泥潭里一滚，无牵无挂，赤条条地来去。
早知道爱憎会是空，伤离别是空，原来连故人口中比佛法还大的愿力，也是满眼空花一场虚幻，一旦撒手西归就再无回旋的余地。
既然都是空，又为ฦ了什麽……活了这麽多年？
那妖怪越是认真去想，越发现空白一片。体内数千年修为ฦ似乎感应到什麽，像决堤一般像消散著，恨无能为ฦ力，恨岁月无尽，恨经声佛火是满纸虚话，在这阵撕裂体肤的剧痛中，连数千年前最惬意的往事都变得痛苦不堪，只想回到荒山绿野中ณ、蒙昧无知时。
还有什麽……不是空呢？
魏晴岚嘴唇微微一动，又念了一遍故人的名字，见无人回应，眼中ณ连最後一丝神采也褪去了。随著飞快散去的道行，那妖怪身边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莹绿妖气光芒暴涨，在他身边周围盘旋๙数圈，接著一道道冲出石洞。
就在这万念俱灰间，魏晴岚听到脚๐边啪的一声轻响，有什麽东西掉在地上。他低头辨认了许久ื，才从模糊不清的景象中认出那ว把白伞，剧痛之下，除了想起和尚，也隐约想起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他对那ว人说过，在洞外等我，我去去就来。
依稀还说过，有你在，我不会再为任何幻象所困。
魏晴岚想到这里，浑身一颤，冻得冰冷的身体终於涌ไ起一阵暖流，妖气散去的速度随之ใ一缓。最後这二十多年发生的事，每想起一桩，心里就会被捂热一分。
脑海ร中渐渐记起那个人的音容相貌，姓氏名讳。
想起那人说，我对谷主……用情至深的时候，声音分明微微发著抖。
想起他说，想早ຉ生三千年，让那妖怪附在身上，不要动谷主的时候。自己究竟怔了多久，才真正回过神来……
魏晴岚就这样一遍一遍回想著两人之ใ间发生的每一件琐事，苍白如纸的脸上渐渐有了人色，并不是，白活一场……
救了那人，与那人相识，得那人倾心。若不曾虚度这三千年，怎会遇见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ว妖怪终於ไ将心中ณ起伏不定的种种情绪暂放在一旁้。原以为做足了准备，能直面背负已久的心魔，未曾想还是高估了自己。要不是及时想起那呆子，只怕已经神魂消散。想到此处，魏晴岚长长吐了一口浊气，用妖法将脸上的伤心狼狈统统掩住，强打神，在和尚留字的石壁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
从前两人论佛，自己不知道给和尚磕了多少头。说不过得磕，说错了也得磕，那麽多次跪拜，只有这一次，跪得心甘情愿。
那妖怪行过大礼ึ，还在地上跪著，嘴里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痛苦之色已不像方才那样，几乎把整个人压垮。一片寂静中，只听见他一字一顿、认认真真地苦笑道：“和尚，我恐怕，真的没有什麽佛缘。”
第四十三章
他说完这一句，心里模糊不清的念头忽然笃定了几分。这些年来，读佛经、修闭口禅，严守戒律，比最清贫自持的苦行僧还要远离声色，可从没有一天过得自在，更别提把前尘往事统统看破。都说前念迷即凡夫，後念悟即佛，如果他有佛缘，七情味尽，八大苦尝遍，不是早ຉ该顿ู悟了？
分明是……和尚错了。
“过了这麽久，第一次鼓起勇气来看你，不是因为读懂了什麽经书，而是因为碰上了一个人。和尚，你恐怕……没有想到เ吧。”
魏晴岚禁语已久ื，哪怕破了闭口禅，说话仍是一字一顿，遣词用句平淡无奇，寥寥几字，便将爱恨轻轻带过。只是说到最後一句的时候，声音放得极轻。
比起责怪，更像是深情淡释，不知如何启齿，只好把情怀化作遥遥一举杯。这样凡深种，会有什麽佛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