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还没下课，一会儿就下课。”
街上静静的，巷口上坐了两个ฐ女人，叽叽喳喳在谈话，看见文采同志走过来，就都停住了，四个ฐ眼睛定定的望着他。文采同志心里想，女人们总喜欢说闲话，她们为什么大白天跑到เ巷口上来说话呢，也不做活？两个ฐ女人等他一走过，便又叽叽喳喳起来，文采听不清，也听不懂，好像这次正说他自己，他只好装ณ做完全不知道，转过巷口，向北走去了。他走到街头上，看不见一个认识的人。戏台前的槐ຈ树下，有一个西瓜摊，四五个ฐ老头子蹲在那ว里，他们并非买西瓜吃，就像守候着什么人似的。豆腐坊里面伸出一个ฐ年轻女人的头，特为ฦ来看他，又掉转脸去向里面说什么เ。文采一时不知向哪里走才好，去买西瓜吃，也不好，他便踱到黑板报跟前。那ว上边的稿子他曾在早上看过的，他便又从头读一次。那字写得很工整，整齐，李昌曾经说过那ว姓刘的教员很好，有一笔不坏的字。他一面读着稿子，一面就想着那ว几个ฐ老头一定在看着他的后影，那个ฐ豆腐坊也许伸出两个人头了。他并不怕这些人看他说他，可是总不舒服。他便又离开了这个ฐ地方，走到小学校去。也许胡立功在那里教歌，替他们排霸王鞭。这个曾在剧团里工作过的青年人，是不会隐藏他的兴趣的，他觉得能找到胡立功也很好。他踱进了校门。院子里也是静悄悄的，忽然从门侧边的一个小房里，走出一个ฐ穿短衣的人来，他向着这个ฐ闯入者极谦逊的让着：“进来坐坐么，嘿，嘿，请，请……”
老太婆还是执意不去，她一个人回去了。这群女人也动身到开会的地方แ，许有武的院子里去。
“唉，”那老太婆叹气说，“咱可不敢去，你姑父那顽固劲，你还不清楚么เ？他今晚要去开会的，咱一去，他就看见咱了。他去，啥也不说，回来也不说，他自己宁愿去开会，只为怕别人叫咱清槐去。他说，好好赖赖，都让他老头子顶了吧。他要看见咱去了，准会给咱一顿ู臭骂。唉！咱们全给他没法办……”这个老太婆是侯忠全的女人。侯忠全也是这村子上有名的人物，他把春上分给他的一亩半地，又悄悄退还给侯殿魁了。他儿子清槐气的跳脚，骂他老顽固，他还拿扫帚追着儿子打呢。农会知道了，出来干涉，他不认账，还瞒着，农会也就没有什么办法。
他自己้也参加这个ฐ小组工作。
张裕ษ民走在老董的前面，后边还跟着李昌和刘满两ä个人，他们一拥就拥到了这边，抢着把背包往肩上一扛便招呼着向南街走去了。那ว个瘦个子赶忙来抢背包，不留心脚底下一块石头，他踢着往前扑去，冲出去了好远，好容易没有让自己้摔下去，站住了脚。他望见街上的人都望着他，便朝大家憨憨à的笑了。大家也就都笑了起来。他又赶上去抢背包，可是李昌刘满他们已经走了好远。他们边走也边呵呵的笑，瘦个子就嚷着：“咳，咳，让咱自己拿吧，咳，这哪行，这哪行！”张裕民把他们带到韩老汉家里。老汉家的西房正空着，老汉是个勤苦的人，他在今年春天加入了党，这房子是张裕民在春天提议分给他的，也是许有武的家财。房子很干净，又清静。他的儿子刚打山东复员回来，只有一个ฐ八岁大的孙子正上学，张裕ษ民也为的是区上下来什么人，好安置在这里，叫老韩烧点茶水，照顾ุ门户都很方便。
顾二姑娘离开了这个家，就像出了笼的雀子一样，她有了生气，她又年轻了，她才二十三岁。她本来很像一棵野生的枣树，欢喜清冷的晨风，和火辣辣的太阳。她说不上什么เ美丽漂亮，却长得茁壮有力。自从出嫁后，就走了样，从来也没有使人感觉出那ว种新媳妇的自得的风韵，像脱离了土地的野草，萎缩了。她和钱义倒也没有什么เ可说的，人家是个年轻人，性子粗一点，可是他们是一对正经夫妇，用不着大家使什么心眼儿。春上钱义去参军，她不愿意，也不是为的舍不开男人，只觉得有些委屈，又说不出理由á，她哭了。钱义แ也有些忍心不下，想着她年轻，没有儿女；但他父亲一定要叫去，钱义心一横就走了。她想另开过日子，公公曾经在春天分了五十亩地给两个儿子，在村上也另报了户口，形式上是分了家，不过要真的另开过就不行。公公说另开了谁给我烧饭？我现在也是无产阶级，雇不起人啦。顾ุ二姑娘是一个ฐ种庄稼出身的女人，她欢喜在野外活动，愿意做费劲的简单的事，现在一天到晚闷在家里烧饭，做做针线，侍奉公婆，她实在不情愿。曾经要求和黑妮一道去识字班，也没有被准许。——其实这都不是使她生活不安的理由，她主要是怕，她怕什么เ呢？这是连她自己也不敢对自己说的，她怕，她怕她公公。
她吃过了饭，换了一件衫子，还是和二嫂一道到顾ุ家去了。她打算着一定照ั二伯父叮嘱的去问，却不一定都告诉他。她不喜欢二伯父，也不被喜欢，她怕他，不过近来她对他的感情比以前要稍微好一些，因为她觉得二伯父近来已经不那么เ苛刻，很少责怪她，有时还露出了一些同情的样子。
当老董从里峪回来的那个ฐ傍晚，任国忠又踱到李子俊家里去，这是李子俊最后的一栋家宅了。门廊很高，一上去就有两三个台阶，包了铁皮的大门，虚掩着。他一直冲了进去，一拐弯，忽然两只狗从空廊上向他送来一阵疯狂的狺叫，幸好已经用一根大铁链拴在柱子上。
他快步的站到院子中，喊了声“大哥”，却没有人答应，半天才从上房里走出李子俊的大女儿李兰英。这十一岁的小姑娘也刚从学校回来不久ื，脸上还留着墨迹，她一看见是学校的教员，便规规矩矩的站着问道：“找爹吗？爹不在家。”
“你娘呢？”任国忠向四周搜索着，只见院子里铅丝上晾着几件小孩的衣裤，和一个ฐ大红绸子的妇女的围胸ถ。东屋外边晒了两ä大筛子果片。
小姑娘迟疑了一下，才说：“娘在后院。”
任国忠心里已经明白，但还要走进去看，这时小姑娘便跑下台阶来，赶快向左ุ转过去。
她走在头前，一边说：“娘有事呢，”看见没有法子阻止住他，便大声嚷：“娘！娘！有人找你，任老师来了！”
一个三十来岁的生得很丰ถ腴的女人，从堆草的房里急忙走了出来，脸上还显着惊惶和不安，却笑着说：“我当是谁呢？快回上房里坐去。”她的花标布衫子上和头发上全挂着一些草。
“大嫂！你把红契藏在草堆里也是不中用的！”任国忠用着坏心思来打趣她。
这个女人曾经是吴家堡首富的闺女，从小使唤着丫鬟仆妇，而且是出名的白俊。她听到เ任国忠的话，不觉一怔，却立即镇定了下来，笑着回答：“红契么，早ຉ拿出来放在抽屉里了。你是来拿红契的么？成！只要农会答应你。”
“咱不是来拿红契的，迟早ຉ有人来拿。”任国忠又向她飞过一个分不清是什么意思的眼色。
她并没有把他引向上屋，却引到เ了东屋。这间屋里有个大炕，炕前安了两口大锅。炕对面立放着两个装ณ碗盏的柜子，像一个杂货铺似的，摆满了油盐酱醋的坛子，都擦得亮亮的。
她用一个放亮的铜勺子在水缸里舀了一勺水，倒在一个花瓷盆里去洗手，手上全是些泥土末。任国忠便又笑着说：“唉，看把你们那些有钱奶奶们折腾的！”
李子俊老婆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在娘家什么เ也不会做，只知道绣点草儿、花儿玩耍。嫁到เ李家来，头几年日子过的还不错。可是李子俊是个ฐ大烟鬼，又耍钱，租子不少，还不够花，年年多少都要卖点地。有一年钱文贵撺掇他当伪甲长，别ี人当甲长积攒家财，他是个大头，结果给人耍了，又卖了一百亩地和一座房子，才赔清款项。央人求告，送了钱文贵好大一笔人情，好容易才脱了这件差事。这两ä年，论收入还是不少，他们家是雇得起长工ื的。雇个人做做饭，挑挑水，跑个城里，要方แ便得多。可是老婆不赞成，老婆看着世道不对劲，便劝着他：“就那ว么一点地了，你又不掌财，村上人的眼睛都看着你呢，少抖一下吧。”她就下决心自己下厨。原来她还只看到村子上几个汉奸混子，怕他们把李子俊的几个钱骗完，她就吃苦一些，自己้做，到收租的时候，自己也上前，不让全落到丈夫手里，自己抓一把，攒些私房，也是怕将来不好过。后来一解放，眼看着张裕民他们得了势，她就知道事情更不好闹，于是就更要装穷，更不肯雇人了，吃穿都省俭了下来。见了村干部总是笑脸迎人，说李子俊已经把烟戒了，又说他身体坏，说自己四个孩子都小，丈夫又不可靠，将来还不知怎么过日子呢。她教出来的孩子也机灵，从不得罪人，功课好，但孩子们心里都明白，到家里就再也不唱在学校里的歌子，也不讲那些开会的事。她恨钱文贵那伙人，李子俊是受他们欺侮的，可是她更怕张裕民他们。有时她还特意做点东西请张裕民，她知道他爱喝一口酒，但那个曾当过她们长工的人，却摆足了架子，不给她脸面，一点也不喝就走了。
半个ฐ月前她曾回娘家，吴家堡也正闹得激烈，她哥哥吴自强跑到涿ຕ鹿城里，又被农民追回来，连百年的红契都给人要走了。如今是六亲同运，大河里的水向东流，没法儿挽回的啦。她一回来，就叫李子俊去张家口躲一阵。她一人留แ在家里，她是个ฐ妇道，难道张裕民他们好来难为她？拼着多说些好话，求求人，总可以挡一阵。可是李子俊想着去也是枉然，又不能ม长久在外边混，他又不是有办法的人，自己琢磨村上仇人不多，所以就捱着，也想看看风色。白天他就在果木园子里，晚上偶然回来一转。女人成天就设法东藏一个ฐ箱子，满满的装着首饰衣服，西又藏一缸粮食，总想把所有的东西全埋在地下。一颗心悬在半空里，一天到晚，盼不到太阳落了土，又盼不到เ太阳再出来。有时还要出门转一转，打听点消เ息告诉丈夫去。
这女人洗过了手，便拿钥๓匙去开南屋的门。三间南屋里满满堆着一些用具和装粮食的缸，还有一些不知是装了什么เ的大篮子小篮子。这本来油漆得很漂亮的，炕围上都描满了花的屋子，却蒙着灰尘，挤得不像样，窗户上又钉了一层苇席，怕别人看见那里面有那么เ丰ถ富的宝藏，因此白天也没有一丝阳光进来，充满一股什么เ气味。女人匆匆地量了半钵子白面，赶回厨房来陪客，她知道任国忠也不过是个两面三刀的势利人，可是她知道从他那ว里总能听到一点什么消息。“哟！那么เ多白面，你看你们尽吃好的，不共你们的产还共谁的去！”任国忠又跟着她走回厨房，故意的说。
“共就共吧，左右这么เ点家产，迟早ຉ是个完，你高兴什么？
又不会有你的份！你们在学校，听到什么เ么？“
“没有听到เ什么，只听说又要闹清算，说去年没有被清算的人，今年就要轮到了，今年特别的是要消เ灭封建剥削大地主！”
那女人又是一怔，却连和面的手也没停，继续问：“什么叫个封建剥削大地主呢？”
“黑板报上都写得清清楚楚的了，就指的你们吃租子的嘛！要消灭个ฐ干干净净呢。”
女人心一凉，手便停住了。正想再问怎样个消灭法，却听到南屋走廊上的狗又叫了起来，接着就是叱狗的声音。女人知道几个ฐ替她们卖果子的又来吃晚饭了，他伸头出去说：“嗯，可不来得正好，你们这两天太辛苦了，今晚咱们烙些饼吃吧。哈哈，刚好碰着这位任老师，他就说咱面多，眼红，要共咱的产了。行，粮食是地上长的，谁吃不是一样？左右都是自己人，哈……”随着她的笑声，进来了三条高大汉子，脸都看不清，好像都敞着上衣。
“到炕上去坐吧，让我来点灯。”这原来很嫩的手，捧着一盏高脚๐灯送到เ炕桌上去，擦根洋火点燃了它。红黄色的灯光便在那丰满的脸上跳跃着，眼睛便更灵活清澈得像一汪水。
有个ฐ男ç人坐到炕头去拉起风箱来，女人还客气的说：“你歇着吧，你已经跑了一天，让我来，这锅里有开水，先喝点！”
任国忠觉得在这里看这个女人向那几个受苦的傻子献殷勤，很没意思，他便问道：“李大哥呢？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回来的时候可说不准，”但在她踌躇了一下之后，却接着说：“你就为的那ว桩果子买卖么เ？那你就到เ园子里去找他。”
“什么เ果子买卖？”任国忠刚一怀疑，随即就明白了，他望了这三个ฐ人一眼，忙答道：“就为ฦ的这事，不找他也行，等他回来你告给他吧。不早ຉ了，我回去啦！”他不等女人再说什么เ，就跑走了。在门口又碰到几个ฐ刚回家的孩子，一人手里拿了两个ฐ果子，他问他们：“你爹还在园子里么？”
几个孩子望也没望他，随口答：“在呢，爹还在呢。”
28魅黑的果园里
这时街上已๐经慢慢的黑了下来，但任国忠仍然轻轻的走着，他走西边的小弄拐了出去，还听得见有几家门口有人说话。因为ฦ村子里的狗全拴住了，就更显得静静的，只有四野的虫鸣和远远的蛙叫，以及围绕在身周围的蚊子哼哼。任国忠走进了一个果园，林子里边一点星光也没有，全是一片黑幢幢。他歪着头去看地面，伸手出去四面摸索，怕撞到果树上去。走了一会儿，眼睛刚刚比较习惯了黑暗，却看见前面有一堆篝火。这火引导着他走到那儿去，他已经听到เ洋井里的汩汩的水声，他知道没有走错，便踏响地面，小声的哼起皮簧来。
他越走近了火，便越觉得高兴似的，他好奇的想：“这个脓ใ包怎么这样胆小，连家也不敢回了，我倒要吓唬吓唬他。”
落叶和野艾堆成了一个ฐ小堆，火在里面慢慢的燃烧。浓厚的烟向上冲去，却又碰到密密层层的树叶，烟就向四周伸开来，像一幅薄薄的透明的帐顶。
但这时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到一股刺๐人的烟味。火的周围有一圈微弱的亮光，照ั见近处一两ä株树干，和能够辨别出旁边还有一间小屋。任国忠走拢到火边，没看见一个人影，他摸到小屋去，又叫了一声，也不见人答应。他再回头走过来，仍没有一点声音，只听到远处的林子里有斧子劈柴的声音，连篝火也被果树遮断了，看不见什么เ。他不觉浮起一层恐慌，正想找出回家的方แ向的时候，忽然发现不远的地方，有个红光一闪一闪，是谁在那里抽烟呢，他忻喜的问道：“是谁？”但没有人答应，红光却熄了。他又烦恼起来，再冲向前去，脚底下有什么把他绊住，他倒在一个ฐ东西的上面了。爬起来仔细一看，原来这里正罗列着十来个篾篓子，走不过去。这时那黑处才响起来了一个人声：“碰着鬼了，你跑到这里乱闯些什么เ，看把果子都压坏了。”任国忠听得出这就是李子俊的看园人李宝堂老汉。他也正因为绊倒了有些生气，却只得忍住了，他叫：“宝堂叔，好你老人家呢，你藏在树底下看人摔跤，还说把果子压坏了！咱来找李大哥的，他又回家去了么？”
老人并没有答应他，只走出来察看那被压过了的果子，整理那几个篾篓子。任国忠只好再问：“李大哥呢？”
老人还是没有答应，却抬起头来，直直的望着任国忠的身后。火光映在那两ä颗呆板而顽固的眼睛上，那ว种木然，无表情，很使任国忠惊疑。他还想问下去，身后忽然出现一个颀เ长的人影，慢慢的说：“是老任么？”
任国忠不觉一下跳回身，抓住了那瘦长个子，大声说：“呵！可把我好找。你藏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