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怎样，这个逛鬼总还有点人味，每年春节回来，也知道给两个孩子买身衣裳๙，或给他们带点外面的新鲜玩艺。对于孩子来说，父亲永远是父亲；他们想念他，热爱他，盼望他回到เ他们身边。猫蛋和狗蛋天天等着过年。人家的孩子盼过年是为了吃好的，穿好的，为了红火热闹。他们盼过年还有另外的想往——那就是能和自己的父亲一块呆几天。这对缺乏父爱的孩子来说，比吃好穿好和红火热闹更重要。
每年腊月，在临近春节的十几天里，兰花和她的两ä个孩子，总是怀着一种激动的心情，期待着久离家门的王满银从外面归来。
田福军感到很纳闷。
田福军到原西后，马上发现这个县的工ื作很不能令人满意。他感觉张有智的精神状态缺乏一种生气。
“我看你算了，别教书了！回生产队劳动去！”冯国斌断然把头到一边去，拿起旱烟锅在烟袋里狠狠挖起来。“我究意怎啦嘛ใ？您必须把话说明白！我可以不教书！但您必须ี说明白，我做错什么事啦？”
冯国斌不理睬她的发问，继续吼喊他的。
随着日月的流逝，街头的树叶在秋风中ณ枯黄了。黄原城周围的山野，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大片的黄色所覆盖。古塔山上，有些树叶被秋霜染成了深红，如同燃烧起一堆堆大火。天格外高远而深邃，云彩象新า棉一般洁白。黄原河不仅涨宽，而且变得清澈如镜，映照ั出两ä岸的山色秋光。城市的市场上，瓜果菜蔬ຒ骤然间丰ถ裕起来。姑娘们已经穿起了薄毛线衣，街道上再一次呈现出五颜六色的景象。
孙少平现在迷上了一些传记文学，他已๐经读完了《马克思传》、《斯大林传》、《居里夫人传》和世界上一些作家的传记。
双水村这位郁郁寡欢的强人，在山里劳动已经快半年了。在这短短的半年里，他眼看着村里发生了许多前所未有的变化，最瞩目的是，一些过去穷家薄业的人，很快就露出了发达起来的势头，当然，现在田à福堂也不怀疑，今年下来，双水村大部分人家将不会再缺粮吃了！事实向他证明：双水村没有他的“指挥”，人们不仅照样生活，而且生活得比原来还好！
田福堂心里对女儿充满了怨气。自调到黄原后，她也没回家来。他也不想去看她。唉，按说，他现在应该抱上外孙了。可是……
临ภ走的前一天晚上，他打捆好了自己的行李。一条开洞的黑羊毛毡；被褥是早年间姐姐出嫁后留แ下的，已๐经缀了许多补钉——三根断麻绳续在一起，便扎住了这出门的全部行囊。
黑暗中，两团泪水涌满了少平的双眼……几天以后，少平就决定走黄原了。
再说，住在这地方也有一点好处，四野都是荒地，容易给牲口割草……
“这还不如个ฐ狗窝……”他自言自语说。
这倒使苗凯一时产生了一种愤慨的情绪。他想他如果还回黄原工ื作，他就不要专职秘书了；自己้要走哪里，办公室随便叫个人跟上就行了。白元他不要了，原南县的官他也当不成！叫这小子到哪个部门当个ฐ副科长就满行了！这种野心家还敢提拔！
“如果县委副书记不好安排，那我就当个县革委会副主任，但最好能挂个ฐ县委常委……”白元毫不害羞地说。
汽车驶过郊外大片的蔬ຒ菜地和工ื厂区，进入了市内。
粮、菜、煤、水和各种生活需要根本不能ม保障。他昨天一到เ那里，科学家们就纷纷诉苦。他立刻决定晚上召开有关方面负责人紧ู急会议，研究解决办法。除过先临时采取了些措施外，他准备返回省里后，着手研究将这里的镇一级建制改为县一级建制ๆ，以便更好地解决这个远离大城市的科研中ณ心在后勤方แ面的问题。尽管这两天他又跑路又熬夜，疲惫不堪，但他高兴的是他没有虚行这一趟。
在田晓霞的影响下，孙少平一直关心和注视着双水村以外广阔的大世界。对于村里的事情，他决不象哥哥那样热心。对于他二爸跑烂鞋地“闹革命”，他在心里更是抱有一种嘲笑的态度；常讥讽他那“心爱的空忙”。他自己身在村子，思想却插上翅膀，在一个更为广大的天地里恣意飞翔……但是，孙少平并不因此就自视为双水村的超人。不，他归根结底是农民的儿子，深知自己在这个天地里所处的地位。
顺便提提，在这一年里，孙少平的生活中还有一件外人所不知晓的事。他根本没想到，在他教书不久后，城里的跛女子侯玉英接二连三给他写了几封“恋爱信”。少平接到信看完就烧了，也不给她回信。如果出身于一个光景好而有地位的家庭，接到一个ฐ自己้毫无兴趣的女人的求爱信，那ว也许会不以为然的；甚至象对侯玉英这样有生理缺陷的女人，说不定还会产生一种不愉快的情绪。但孙少平接到侯玉英如此热情地表白自己้心迹的书信，却油然生出一种温暖和感动的心情。活在这世界上，有人爱你，这总不是一件坏事。尽管他实在不能ม对侯玉英产生什么เ爱情，但他仍然在心里很感谢这位多情的跛女子，在他返回农村以后，仍然不嫌弃他贫困的家庭，在信上发咒：“愿和你一辈子同作比冀鸟，如果变心，让五雷洪顶”……少平觉得他不能藐视和嘲弄跛女子的一片热心，后来便很诚恳地给她回了一封信，说他现在根本不愿考虑自己的婚姻ี；让她再不要对他提这事了。他还说了他对她的谢意，并说他不会忘记她对自己的一片好心……而在这期间，孙少平倒一直和田晓霞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尽管他们不是谈情说爱。他和田晓霞是在另一个层次上的朋友。晓霞不失前约，过一个星期，就给他寄来一叠《参考消息》；并且在信上中ณ外古今、纵谈横论一通。她在原西城郊插队，实际上除过参加劳动外，就住在城内的家中ณ，少平去过几次县城，在她那里借了不少书……现在，少平一直怀着一种激动的心情，等待他的同学回双水村来。晓霞说过，她年底一定要回一次老家——按她当初ม说的，也许最近几天就要回来了。
现在，他从庙坪山走下来，到เ了哭咽河岸边的一个土台子上。
说实话，他不是惧怕这两个人；而是惧怕落个破坏农业学大寨的罪名。不论怎样，在这件事上，田à福堂和孙玉亭逞了强。他金俊武眼睁睁地让人家的腿从自己头上跨过去了。他妈的，他咽不下去这口气！
本来已经没一点力气了，但她仍然拼命把这死沉沉的躯体，拉到了房中ณ的脚地上。李向前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身上、脸上和头发上都糊满了肮脏ู的呕吐物，发出一股刺鼻的臭味。
她看见，李向前象死人一般横在门口。一股强烈的酒味扑鼻而来。
“行……”
“你会到双水村来吗？”少平问她。
……一个月以后，十月二十一日，从北京传来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四人帮”被抓起来了！
孙兰香站在这悲伤的人群中ณ哭着。她想起奶奶和爸爸常给她说的，是毛主ว席把他们这样的穷人从旧社会的苦海中救了出来。从她记事开始，要是哪一年有了灾害，他们家都要吃国家的救济粮。奶奶和爸爸说，这都是毛主席老人家给他们的！要是旧ງ社会，遇到年馑，不知要饿死多少人呢！他们全家都深深热爱大救星毛主席。每年过春节，穷得哪怕什么也不买，但总要买一张毛主席像贴在墙壁上。现在，没有了毛主席，以后可怎么办呀？
秀莲马上奇怪地问丈夫：“润叶是个什么เ人，怎给咱送这么เ重的礼物？”
当少安和秀莲终于回到一队饲养院的新า房后，村里的一些年轻人又混闹了半晚上，这个ฐ婚礼ึ才算全部结束了……第二天临近中午，少安和秀莲正准备回家吃饭，书记田福堂突然来到饲养院他们的新า房。他拿来两块杭州出的锦花缎被面，说是润叶今天上午捎回来的，让他把这礼物转送给新า婚的少安夫妇。
少安听了父亲的话，有点生气，说：“你怎么เ借那么เ多钱呢？那么多钱以后怎么给人家还？最多一百块钱就够了。你把另外那一百块钱再还给人家！”
少安怕秀莲人生地不熟，呆着寂寞，这几天也没出山去。他现在正在坡下他们家那块旱烟地里，把根部ຖ黄了的烟叶摘下来，准备晒干揉碎，过一段时间提到石圪节卖几个钱。
双水村的土坝顷刻间就象一道纸墙一般被汹涌的浪头冲垮了。东拉河震响着洪水的咆哮声，把人们的希望一卷而空！
不知谁喊了一声：“快跑！坝要垮了！”
玉亭马上接着说：“那ว这事好办！我和凤英今天就给柳林那边发信！”
这时候，贺凤英停止了手中的活，从锅台后面转出来，说：“大哥，我娘家族里有个远门侄女，她妈死得早ຉ，一直是她爸拉扯大的，劳动和家务活都好。去年我回家时，她爸给我安顿说，看能不能ม在咱们这面给瞅个人家。只要女婿本人好，他一个财礼ึ钱也不要。我一直没把这当一回事。我看这女娃ใ娃正是少安的媳妇！那ว女娃ใ娃肯定能看上少安哩！人家又不要财礼！如果少安情愿的话，请上几天假。到柳林那ว里去一趟，看一下这个女娃娃ใ，又误不了几天功夫……”
少安来到自留แ地下面的东拉河里，拦起一点水，马勺刚能舀起。他舀了一担泥糊水，往公路上面的地里担。
他挑着空水桶，向村外走去。天热得要命，好象划ฐ一棍火柴就能把空气点着。远远近近的山头上，庄稼的绿色已不再鲜艳，一片灰塌塌的。川道里的庄稼稍好一些，因为曾经用抽水机浇过一次。现在，东拉河细得象一根麻绳，已经拦不住多少水了。如果天再不下雨，今年又将是一个年馑。火辣辣的太阳晒焦了土地，也晒焦了庄稼人的心！
当然，他自己的衣服还是老模样。一身家织的老粗布，尽管金波妈给他裁剪成制服式样，但仍然不能掩饰它本质上的土气；加上暑假给家里砍柴，被活柴活草染得肮肮脏ู脏，开学前快把家里蒸馍的半碗碱面用光了，还是没有洗净。他看着这身叫他伤心的衣服，真想一把脱了扔掉。可自己很快又苦笑了：扔掉只得光身子跑！唉，最使他脸红的是，他这么大了，连个裤衩都做不起。晚上睡觉，人家都脱了长衣服穿着裤ไ衩，他把外衣一脱就赤条条一丝不挂了……但不论怎么เ说，他现在有一个甜蜜的安慰：就他这副穷酸样，班里也许是最俊的女子还和他相好哩！让侯玉英见鬼去吧！她就是想和他好，他也不愿意呢！这倒不是嫌她的腿——假如红梅的腿是跛的，他也会和她相好的！
他看见红梅换了一件半旧ງ的红格子布衫，好象变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大概ฐ由于一个假期在家里，这个季节吃的东西又比较多一些，她原来很瘦削的脸颊现在看起来丰满了许多。已经度过了半年的城市生活，她也懂ฦ得把自己้农村式的“家娃”头，象城市姑娘一样扎起了两个ฐ短辫；加上自做的、手工ื精细的方แ口鞋和一条看起来是新า买的天蓝色裤子，简直让人都认不出来这就是郝红梅了。其实她无非就是把原来的一身补钉衣服换成了没有补钉ล的衣服。这个小小的变化，就使一个本来不显眼的人，一下子很引人注目了。同时也应该承认，郝红梅本来就具备那种漂亮姑娘的脸型和身段。如果有一身比现在更漂亮的衣服，就很难看出这姑娘是来自农村了。
他站在院子里，望见城对面的山湾里，一片桃林已经开得如火如霞了。城市上空，袅袅地飘曳着几缕淡蓝色的炊烟。空气湿润润的，充满了河流和土地解冻后的气息。阳光并不很晃眼，温暖地照ั耀着依然没有绿色的大地。
你心不在焉，别一会把“驱虫剂”也倒进锅里去！“
他从公路上盲目地向镇子里走去。唉，如果在石圪节，他还有些熟人，甚至还认得一两个公社ุ干部ຖ，他哪里都可以凑合一夜的。可这米家镇已经到เ了外县，人生地不熟，他到什么地方去住这一夜呢？要是夏天也好，他可以在兽医站的院子里随便找个ฐ地方一躺就行了。这现在虽然已经开春，棉衣还没有离身呢，一早一晚怪冷的；米家镇又在大川道里，风特别硬。
这已经是深夜了。他迈着两ä条长腿，穿过院子，出了兽医站的土豁子大门，来到เ公路上。前面不远几步，就是米家镇的那条小街道。现在那里也已经没有了人迹，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照ั耀着空荡荡的街道。
在这穷乡僻壤，没什么เ稀罕吃的，红枣就象玛瑙一样珍贵。那ว季节、可把多少人的胃口撑坏了呀！有些人往往枣子打完后，拉肚子十几天不能出山……
这田家圪崂的田姓人家旧社ุ会大都是村里的穷人。后来从外村流落来的少数杂姓也大都住在这一带。现在，除过田福堂家的院落要出众一些外，大都还是一些塌墙烂院。虽说新社会二十多年了，但一般村民要箍窑盖房，简直连想也不敢想。
而最主ว要的是，润叶姐小时候和他大哥一块耍大，又一起念书念到小学。后来润叶姐到县城上了中学，而哥哥因为家穷回村当了农民。但润叶姐对哥哥还象以前一样好。后来润叶姐在县上的城关小学教了书，成了公家人，每次回村来，还总要到他们家来串ธ门，和哥哥拉家常话。她每次来他们家都不空手，总要给他祖母带一些城里买的吃食。最叫全村人惊讶的是，她每次回村来，还提着点心来看望她户族里一个ฐ傻瓜叔叔田二。田二自己้傻不说，还有个ฐ傻儿子，父子俩经常在窑里屙尿，臭气熏天，村里人一般谁也不去他家踏个脚踪；而润叶姐却常提着点心去看他们，这不得不叫全村人夸赞她的德行了。
这使他感到惶恐不安——润生他二爸是县革委会的副主任，在县上可是一个ฐ大人物。有时他二爸路过回村子，坐的都是吉普车呢。记得当时他常常想走近去看看停在公路边的小车，都吓得不敢去，何况现在要叫他去他们家吃饭呢！
怒气冲冲的孙少安旋风般出了门，开始在罐子村四下里跑着，打问他姐姐的下落。
罐子村的人先后都知道了王满银家发生了什么事，又一次纷纷向这个破墙烂院涌ไ来，有些人围住少安，向他提供“情况”。有一个老汉说，他清早在对面土坪上拾狗粪，曾看见兰花从公路上下来，到河湾里去了。
少安就很快和村里的一些人，沿着东拉河边，分别去寻找失踪的兰花。
人们很快发现了坐在水井边的兰花。
少安心疼地把脸色苍白的姐姐拉起来，说：“你坐在这儿干啥哩！”
兰花一见弟弟，放声大哭开了，说：“我吃了老鼠药……”
孙少安大惊失色。他泪水模糊地拉住姐姐的手喊叫说：“你真糊涂ิ啊！你快说！吃了多长时间了？”
“好一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