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冷元放下锄头走进屋，向振德招呼道：“吃过啦，兄弟？”
桂花用胳膊拭一下前额的细汗，叹口气道：“唉，俺爹咳嗽得比过去厉害多了，饭量也减啦！怕是这几天夜里老去查粮库熬的。”
春玲抢上去把住他的手，说：“不要，不用！我拿点什么都行，留给明生过生日，蒸大面圣鸡。”
明生立时摇头，倔强地说：“不，姐！你别ี管我。为ฦ打反动派，你该去，该去。我没哭，我不哭……”他的泪水急出直涌，一手揩不过，两手忙着揩，“姐姐，我是舍不得你……为革命，我哭哭没关系，我跟爹和哥在家，你放心走吧！”明轩上西房挖出一瓢麦子，向安在正间的石磨的顶ะ上倒。春玲惊疑地问：“兄弟，你要……”
“舅，你真有见识！”王镯子高兴地叫起来，老东山这还是第一次公开表示听了她的话。“舅，你立时出门办吧，家有活我帮忙。”
王镯子见他这种表示，怕话说得太露骨收不了场，就顺ิ杆爬了：“舅说的在理，国民党也祸害人。不过……”她顿了一下，“干部强迫咱们，咱们也强迫他们。舅，你是老实人，说话有人听，就去找孙守财那几家被强迫过的商量商量，上政府告村干部ຖ一状。”
江合看着交来的东西，摇头叹息道：“唉，就这末一点点，这能管什么用？”
“他，”春玲的脸泛红了，“我听淑娴说，他答应借出一些吃的，不知为什么还没来。”
“那就多劳他嫂子啦！”老东山嘴上说着的同时，心里却盘算：请她上一次神，买香纸不算，还得搭人情，这次把外甥孙若西送他的一斤酒——他加了点水，换出四两ä——奉送给她了。
“谁说没有！”冯寡妇强硬地一口咬定，心里暗怪自己้：说露嘴啦，该说在北面。她又庄严å地说：“老叔子，这是神仙指点，错不了。地名古怪的多着哪！”
干部们的意见统一了，都同意指导员的做法。在收公粮的方法上也有争论，江合主张在场上赶打赶收；振德不同意这种做法，批评他这是不相信群众；孙俊英提出要求上级答应少交点公粮，立时遭到เ所有干部的反对……麦场刚ธ打完，天就断ษ断续续下开了牛毛细雨。割麦种豆，真是天顺人心，正好是种豆雨。趁雨天，山河村一连召开了党员和各个团体的会议，收交公粮的工作，正在抓紧时机进行……
几个干部都说这法子使得。江合也点了头。
王镯子既失望又气愤地偷瞅老东山一眼。她装着擤鼻涕走到เ外间，见只有老东山妻子在烧火，就转回他身边，压低声音说：“舅，你知不知道，这次为ฦ么要这末多当兵的？”“打老蒋呗。”
“不，舅！”王镯子挺起胸脯，打抱不平，“我是军属，我给你去向政府说，告春玲欺负你不懂政策。”
才到新า地方แ，孙俊英还没来得及施展本性，就来了八路军。刚开辟工作，村里女人大都不敢抛头露脸。孙俊英见过大世面，闯过码头，能说会道，敢作敢为，又能耽误起工夫，所以人们就推她当干部。孙俊英见人家看得起，能出人头地，一呼百应，好不威风自得，把那放荡的本性压了下来，比较认真地干工作。后来减租减息，孙俊英领着妇女当面和地主对垒说理，成绩不小。党支部见她有能ม力，工作挺积极，妇女工作又缺人材，就发展她参加了党。入了党，孙俊英更觉得了不起，真为人上人了。可是她又感到党员的牌号象个紧箍咒，戴着很不舒服，但对她也没有什么损失，所以情绪还是满高涨。
孙俊英是前年冬天和江仲亭结的婚。她是东面汤泉村人，但从小跟在牟平县城开旅店的叔父生活，二十岁那年才回到เ乡间。旅店里来往的人多且杂，俊英自小任性，学得满身风骚，十七八岁的时候，就招惹得男人挤破门。有些浪ฐ荡子弟专为她来住店，有的情愿加倍付钱。她叔父的经营为此起色不少，兴隆异常，把左右几家同行顶得买卖萧条，客不上门。有天，几家掌柜的娘们串联起来，把孙俊英诓进一间黑屋，扒下她的裤子，照屁股上饱打一顿，使她三个ฐ月腚不能ม沾凳。
“你忘了咱们过去受的苦？遭反动派的害？”水山感情沉重地问。
江仲亭的脸紧紧伏在膝盖上，象准备挨打似的，两手把头抱住。按照他以往的经验，准备迎受江水山一顿火暴的痛责，然后他一声不响地走开。但这次失算了，江水山为说服这位在一起战斗过的战友和兄长，他以不寻常的毅力，一次再次抑制住奔腾的火性；缓和下来说：“仲亭哥，你的为人，兄弟知道。难道你忘了在部队上受的教育？”
“我说有股味呀！”明生哈哈地笑了。
春玲的光腿泡在碧清阴凉的河水中，感到เ很清爽。她望着水里的星月，用脚丫ฑ儿轻轻地划着。她划一下，星月就波动着抖碎了；等水面平静下来，她又把星月划ฐ碎……“怎么办好啊？”春玲心里烦躁地想道，“论情意，我对儒春深些，和儒春又从小就有了根线；可是，孙若西比儒春进步，他能ม去参军！可是他——儒春，”春玲气恨起来，“连民兵都不参加，哪会上前线？人好人坏政治第一条。他不高兴是自己找的，活该！”
听完汪化堂气愤地报告了蒋殿人的态度之后，孙承祖立时问：“你没露出我在家吧？”
正象汪化堂来时告诉王镯子的，孙承祖去青岛找到เ当情报官的二舅父，参加了国民党，做起对解放区的破坏工ื作来。三天前，孙承祖作为敌人向解放区派遣的特务之ใ中的一员，从海上潜回山河村。其任务是搜罗、组织反动地主和各种坏分子，破坏后方的生产和支前工作，制ๆ造解放区的混乱，暗杀干部，组织武装ณ暴乱……等中央军的进攻逼近时，从内部进行策应。
春玲用力忍住笑，说：“没有事，我和你闹着玩哩！”江水山挥了一下手，严å肃地教训道：“现在是什么เ时候，还有工ื夫开玩笑！到时布置不好展览会，你们可要负责任。”“俺们保证布置好！”姑娘们齐声回答。
姑娘们只是笑，不答话。
江水山挥了下手，坐下去，说：“当然，这里边有道理，党是对的。”
“你不忍心他，他可忍心你！”江水山恼恨地瞪大眼睛，手握着枪柄，“敌人老实，是怕我们的枪！那些兔崽子一点人性也没有，杀了我们那末些好同志。依我说，现在上级的政策还软了点……”
门很快开了。夜行人闪进来，回身又把门插上。
“镯子，镯子！”来人急忙呼唤。
“他说什么？”
“还是那些话，要大家不流泪，使出吃奶的劲打反动派……”王镯子又骂起来，“这个四肢不全的江水山，**来了先把他那ว只右胳膊砍去，再叫他挥着枪，‘向反动派开火’！”孙承祖沉闷地说：“**来了还能留แ着他的头？不知怎么闹的，为什么还打不过来？老在西面停着？”
“谁说的不是？你舅走了也不来啦。你还说北河发大水*โ*就来了，水发过一次啦，连影也没有。幸亏早和江任保拉扯上，不然，过几个ฐ月我肚子大了，就……唉！”王镯子抱怨地伤心地说，“杀人家没杀成，落得我家两ä口送命……”“你想妈啦？”孙承祖揶揄地冷笑一声。
“那老东西死就死啦，不打死她把我也抓了……可我哥……”
“那也是他自己找的！”孙承祖气恨地说，“不提这些啦，以后要紧。”
“那你打算怎么เ办？”
“**โ老不过来，我也要走了。”
“走？你走，撂下我，我跟谁去？你不能ม走，在家老老实实躲着，别ี再动他们好了。”
“不动办不到，我不是一般的国民党员！杀不尽*โ*，就没我们的天下！”孙承祖咬着牙根说。
“天哪，我可怕啦！”王镯子呜咽起来。
孙承祖想了一想，安慰她道：“好，我不走。叫**吓跑了，不是好汉，也没完成党国交给我的任务。”他转脸问她：“孙俊英今天去送曹冷元的葬没有？”
她才不出这个ฐ门。“王镯子心里又酸溜溜的了，”你老和她去胡闹，能ม管屁用！“
“这是烧热了再打铁，看她的表示对我算贴心了。再加一把劲，就是我们的人了！”孙承祖思忖道，“现在咱们是单枪匹马，非把她拉住不可。”
“你小心她的肚子再大了。”王镯子说着扭过身。“这你放心，她在牟平时就不会生孩子了。”孙承祖淡漠地笑笑，又嘱咐她，“老东山改变了态度，你以后少去。”王镯子愤慨地说：“我还多去干什么！幸亏你有话在先，我鼓动他时从来没说露骨话，不然又是麻烦。老东西，怎么冯寡妇没憋死他，今儿还拄着拐来开追悼会……”
掩埋曹冷元老人灵柩的那天，夕阳斜射时分，去桃村支前的人们回来了。春玲来到家门口，门锁着，她忽闪了几下睫毛，就抱着扁担朝儒春家里来了。
“奇怪，怎么门没闩？”春玲打量着瓦门楼ä底下虚掩着的大门，惊异地自语道。她小心地推开门，防备着门后的狗的袭击。但是这次却不见有狗声，她大着胆子跨进门槛：狗没有了。
春玲把扁担靠墙别好，轻脚走进屋门，眼睛突然瞪大了！朝着门口的正间的北墙上，她从前来此首先刺进眼里的那张满布苍蝇屎的灶王爷画ฑ，消失了；代替灶王爷的，是一张不大的戴着八角帽的**โ的肖像。骤然，春玲浑身通过一股强烈的暖流，觉得这屋子特别ี明亮，与从前完全变了样。她不由地站住脚，向那ว张**像望了一会才走进里间。春玲见一个人脸朝里趟在炕上，他的头刚ธ剃过，闪着耀眼的亮光。春玲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寻找什么似的在这颗头上巡视一遭，才确信那ว条向她撅过、甩过多少次的小辫子是剃掉了，老东山留了五十多年的辫子，至此断ษ根了！
“大爷，你好呀！”她温和地问候道。
老东山转过头，望着来人，愣了一霎，忽地翻身坐起，欣喜地叫道：“啊，玲子！你回来啦！”他立刻下炕。对方แ的反应感染了姑娘，她拦住他，亲切地说：“大爷！你快趟下，你有病……”
“没病，我快好啦！”老东山坚持要下炕，推让了好一会，春玲落坐炕沿后，他才坐定了。他见春玲身布旅尘，还带着包干粮的包袱皮，即忙说：“孩子，你是才回家……快做饭吃……”
“不用，大爷！我不饿，饿了我自己้会动手……”春玲拦挡住他，突见老东山的眼睛闭紧，泪水淌了出来。她吃惊，急问：“大爷！你怎么啦？”
“哦……”老东山不顾ุ害羞地在未过门的儿媳面前拭着老泪，“我对不起你，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