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就是严老祥的儿严志和，他和朱老忠从小的时候，跟着老人们在一个拳房里跳跶过拳脚๐，在一块背柴禾筐。大了在一起赶靛颏鸟儿、打短工ื。朱老忠远走高飞的时候，他背上行李送出十里以外。想不到เ三十年以后，在这里会见了！严志和跟朱老忠站在一块，正比朱老忠高一头。严志和这时心上一闪，忆起和父亲扛着长枪送朱老忠离开锁井镇的情景。抱起朱老忠，把下巴墩在他的肩膀上，瞪圆了眼珠，说：“虎哥，你可回来了！”说着，两颗大泪珠从眼角里滚出来，落在朱老忠的脸上。
那人把手一甩，抽回胳膊，皱起浓厚的眉毛，抬起眼睫，弓起肩膀仔细打量朱老忠。又看看贵他娘，看了看大贵和二贵。喑哑着嗓，一个ฐ字一个ฐ字地说：“你认错了人吧？”朱老忠又赶上去，攥住他的手，哈哈大笑了，说：“没有，我没有认错了人！”
小虎听得两个人在小屋里唉声叹气，他扒着窗格棂一望，父亲坐在炕沿上，撅起小胡髭，瞪着眼睛生气。老人家听得老祥大伯说，猫着腰虎虎势势地跑前两步，手掌拍得膝盖呱呱地响，说：“我那大哥！这你还不明白？那不是什么砸钟卖铜顶ะ田赋，他是要砸钟灭口，存心霸占河神庙前后四十八亩官地！”
他看完了钟，一口气跑下大堤，走回家去。一进门，听得父亲响亮的喊声：“土豪霸道们！欺侮了咱们几辈。你想，堤董他们当着，堤款被他们吞使了。不把堤坝打好，决了口发了大水，淹得人们拿不起田à赋银，又要损坏这座古钟！”
严志和说：“咱这里也比过去耩得早了，我记得咱小的时候，麦芽儿发耩棉花，谷雨前后才种高粱谷。这早晚人们觉得庄稼还是耩早点好，都把高粱谷提前耩了。常说：‘秩儿秩女秩庄稼’。就象你吧，早ຉ早有了两个大小，也就帮上生活了。要是老得哼哼拜拜地才有孩们，咱老了孩们还没长大呢！”
贵他娘瞅着志和说话不紧不慢，象细水长流，不住地抿着嘴儿笑，说：“看志和会说的！”说完这句话，她的脸上蓦地阴暗起来。她有一桩心事：说起回老家，就觉得回到老家一辈才有落脚之地，心上才踏实。可是到了家乡，连个站脚๐地方都没有，她问：“志和！俺回去就在你家里落脚？”
严志和说：“那有什么说的，你们回去了就住在我院里。今年粮食不多，托着掖着也过得去。然后，我和运涛、江涛๙帮着你们一家，把房盖上。看样你们也不能空着手儿回来，再把我种的你们那一亩地利，算给你们。合计合计，筹借筹借，也能要个三亩二亩地，再打着个短工，日也就过得去了。”
朱老忠说：“常说‘手眼为活’，走遍天下是指着两只手闹饭吃。”
严志和说：“可不是，用咱的两只手盖起房屋住处，再用咱的两只手刨土种地。”
贵他娘也说：“咳！走遍天下是为了端个碗哪！”
这辆大车，走在干涸的明光大道上，在春天的阳光下，慢慢，摇摇荡荡，迎着南风走去。严å志和身上象漾着酒意，晕得想要睡着，似乎在睡想起他离家的情景：
在失败的日里，朱老明拄上拐杖走到เ他的家里——朱老明在闹着暴发火眼，用破袖头擦着眼泪说：“兄弟！官司输到底了，无法再翻案。我的庄园土地去卖一光，是朋友的凑凑钱吧！”严志和看着朱老明愤慨的样，点点头说：“放心吧，老明哥！输成房无一间地无一垅，我严å志和没有翻悔。”
等朱老明摸着路走出去，他也送到门口，两只眼看他走远了才回来。不言声儿走到小棚里，牵起牛向外走。涛他娘问：“你下地吗？”严志和嘟嘟哝哝地说：“我不耕地了！”他这么เ说，涛๙他娘可是没有听出意思。他走到集上卖了耕田的牛，把钱给朱老明送去，把剩下的几块钱掖在腰里。严å志和觉得没法回家，涛他娘要问“牛呢？”他没法答对。一个ฐ人在村边大树底下坐了半天，一时又想起他的老爹；年纪老了，独自一人流浪在关东，不由得眼上掉下泪来。就在那ว天晚上，一家人都睡着觉的时候，他把心一横，背上行李，拿上瓦刀走出家门。
他想：如今转游了一溜遭又回去，怎么เ板着脸见人呢？
第二天太阳平西，这辆大车才走到เ锁井村边。朱老忠老远望见千里堤上大杨树的枝干在太阳下闪着白光。今天天气和暖，桃李树正是放花季节，映着夕阳放散着香气。梨树的嫩枝上长出绿，生了茸细的白毛，黑色的棉花虫儿在树枝间飞舞。
朱老忠用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跳下车来。停了一刻，扬起下巴๒笑笑说：“到家了！到家了！”一股热烘烘的感情，在浑身荡动。
严志和一纵身跳下车辕，说：“这才是真正到เ了家哩！”他一看见自己的土地，就高兴起来。走进梨树行，单腿跪下，把手伸在垅沟里一刨一刨，用手指在潮黄土里轻轻描着，捏起一颗谷种，拿到เ眼前，眯细了眼睛看了看。
朱老忠走过去，弯下腰来问：“出了芽儿？”
严志和说：“刚扭嘴儿，是我离家前一天才耩上的。”说着，又把那ว粒谷种好好放进垅沟，芽儿朝下插进土里。先拨上点湿土，再埋上潮黄土，然后拨上干土盖好。
自从那一年严老祥下了关东，严志和也就离开严老尚家，顶门立户，过起日来。媳妇又在土坯小屋里生下江涛，当江涛๙一落草的时候，严志和听得说“又是个小！”笑嘻嘻地，高兴得合不上牙儿，骄傲地说：“咱门里几代单传，到了我这一代，算是改换门户了！”其实改换门户的，是他不愿祖祖辈辈在土里刨า食儿吃，春冬两闲学起手艺来。学了学木匠，觉得手指头挺粗。学了学铁匠，还是不行。最后学到泥瓦匠，觉得对路了。从此半工半农，一艺顶ะ三工，一家人才不吃糠咽菜了。这时他又在村边要了三亩沙土地，在沙地上栽起梨树。
骡车走到龙口上，看见窑疙瘩上坐着两个ฐ人。一忽儿那个小人儿从窑上跑下来，喊着：“借光！你们看见我爹了吗？”
严志和一看是江涛，疾忙把脑袋躲在朱老忠身后头，拍拍朱老忠说：“看吧！这就是咱跟前那ว个小的，叫江涛。”
朱老忠直起脖，笑着说：“光问你爹，你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儿？”
江涛走到跟前，说：“我爹呀，他是个连鬓胡，长脑瓜门儿，大高个ฐ。他呀，你要是不跟他说话，他就一天不开口。你要是不叫他吃饭，他就低下头做一天活。我娘要是不说给他洗衣裳，他就一年到头穿着那个破褂。你们要是知道，就说给我吧！要是不知道，也给打听打听。自从他跑了，愁得我娘不行呀！”
听问得恳切，朱老忠对严志和说：“你听，把孩想糊涂ิ了。”又对江涛说：“你问的是浓眉大眼的那一个，是吧？”
江涛说：“是呀，你们一定知道。”
朱老忠说：“我只知道一个ฐ。”
江涛说：“一个就行了，还要多少呢？”
说着，严志和一下从朱老忠背后抬起头来，张开胡嘴呵呵笑着。江涛看见父亲，跑了两步蹦上车去，搂住严志和的脖ๆ说：“你可回来了，早ຉ把我娘牵坏了！”他把头扎在严志和的怀里笑着。眼上滚下两ä颗大泪珠。
严志和抱起江涛，说：“回来了，回来了，我怎么能ม不回来呢！”
运涛离远看见江涛坐上大车，慢慢走过来。心上一阵颤抖，也提上水罐，从窑疙瘩上跑下来。一眼看见父亲，脸上立刻๑露出笑容，说：“我爹回来了！”当他看到几个ฐ陌生人，又合上嘴不说什么เ。
严志和指点说：“这是你虎大伯，那是你大娘，那ว是大贵二贵。从今以后，你们在一块打短工，拾柴拾粪有了帮手了。”
“虎大伯？”运涛睁起大眼睛说：“光听得说过，还没见过面。”
朱老忠走到运涛๙面前站住，歪起头左ุ看看右看看。拍拍运涛，两手扳着他的肩膀撼动了一下，提高了嗓门说：“好孩，长了这么เ高！”
严志和出走以后，涛他娘每天打发运涛和江涛๙出去，找遍了亲戚朋友家，都异口同音地说：“没见个踪影！”每天夕阳趴在地皮上，弟兄俩才走回来。一进门老奶奶还坐在门槛上絮叨：“没良心的，又走了！又走了！”
涛๙他娘在灶堂门口吹火做饭，看老婆婆想儿想得疯疯癫癫的。抬起头来，眼里掯着泪花说：“娘！甭说他了吧，你儿不是那没情没义แ的人哪，他能ม忘了咱们，一个人走了？”
老祥奶奶用拐杖戳着地说：“小的时候有情有义，人一长大了，翅膀管儿硬了，就没清没义แ了。唉！我这条老命也算活到头了！”
一说起志和，涛他娘就心慌。定了定心，才说：“娘！什么เ事情是命里注定的，人死不了就有回来的一天。别上愁了吧，愁得好儿歹的，老人家又该受罪了。大长的天道，梨树也该收拾了，我又没空闲伺候你老人家。”
老奶奶停了一刻，嘟็嘟囔囔地埋怨说：“咳！为ฦ起个女人，连个男人也管不住！”说到这里又停住，她本来想抢白涛๙他娘两ä句，责备她为ฦ什么好好儿的叫志和走了。可是一想到เ自己也没有办法拦住自己的男ç人，就把话头缩回去。涛他娘听话不顺耳，立时羞红了脸低下头去。心里说：“俺也在年轻时候过来，俺也长得花枝呀似的，可是……”
运涛坐在台阶上，听祖母和母亲谈话，他觉得父亲出走，还有更重大的原因。抬起头来，望着清凉的天空，抱起胳ฑ膊说：“活阎王们，要赶净杀绝呀？”江涛坐在运涛๙一边，他不哭也不说什么，只是张着两只大眼睛，看着天边上一颗大明星慢慢升起。这孩年岁虽小，心灵上却已经担负起自从远祖以来的深重的忧愁和不幸。
老奶奶受不住小院里的沉闷，拄起拐杖站起来，弯着腰出了一口长气。在门道口破斗ç里抓了把土粮食，嘴里打着咯咯，把鸡叫过来，看着鸡群吃食儿，看鸡点着头再也看不见啄食，才一步一步走出去。走到门前小井台上，拿起拐棍磕磕那两棵杨树，嘴里象是嘟念什么。这是“老头”在家的时候，在井台边上栽下的两棵小树。“老头”不管早晨晚上端着水瓢浇灌，伸手摸摸，两眼盯着盼它们长大。小杨树长了一房高，嫩枝上挑起几片明亮亮的大的时候，给志和把涛๙他娘娶ດ了来，住在这小屋里。自从那时，她做活做饭才算有帮手了。在小杨树冒出房檐，遮住荫凉，风一吹哗啦啦响的时候，媳妇生下第一个孩运涛。她喜欢得什么เ儿似的，好不容易才当上奶奶了。她亲手在窗棂上拴上块红布条，在小杨树上拴上一条绳，晾上运涛๙的红兜兜绿褂褂。等到เ杨树长了两ä房高，风一吹大杨树的，象滹沱河里流水一样豁啷啷响的时候，严老祥舍弃她下了关东。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惹得她常在杨树底下徘徊，说：“老头没良心的！没良心的！”过了几年，媳妇又生下江涛。她亲手抱大了运涛，又抱大了江涛。可是她觉得老了，头上生出白发。后来严å志和学会泥瓦匠，弄得够吃够烧了，她又想：老运还不赖，就是“老头”不在家！
运涛看老奶奶在井台上呆了半天，尽眺着北方，翘起嘴唇不住声的骂：“死王八羔们，活阎王们！把俺家的人都欺侮跑了！”运涛一听，心里酸酸的，实在难受。他想：“为ฦ什么人间的苦难都落在俺门里？”走过去扶着肩膀说：
“奶奶！快家去吃饭吧！”
老奶奶抬起头，看了看天上的星群，自言自语：“唔！你们娘儿们先吃吧，我不饥……”又对运涛说：“你给我把鸡窝门堵上。”
运涛走回来，搬起大石头把鸡窝门堵上。心里实在难受，为了想念父亲，老奶奶有三天没有好好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