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道静醒来了。她睁眼看着身边的三个人笑笑说：“你们什么เ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徐辉，明天的行动确定了吧？不会有什么变化吧？”
侯瑞也摇摇头说：“她太累็了。”
于是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并且把声音慢慢放低：“老江，对不起你，你不是早就说，有什么话要对我谈吗？这几天我都没有在，今天来谈谈吧。看这半天，光是我一个人说了。”
“下雪了，外边很冷吧？”她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脸上露着欣喜的笑容，“你知道不？老江，今天北大学生自治会成立了，并且已๐经决定参加平津学生联合会了！”
看看左ุ右没人，戴愉拿起晓燕的手在唇边吻了一下，用无神的鼓眼睛看着她愁闷的脸色。
晓燕点点头，戴愉拿过她手里的书，他们就并肩转向北海公园的前门去。
行路的人飞快地跑走了，无数提着包裹行李、箱箱笼笼的旅客，迅急地跑向候车室里去了，哭喊着的女人孩也找个角落藏了起来。这时不管他是工人、农民、公务人员，还是大腹便便的商人，人们的眼睛都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困惑苦恼着：“什么事呢！”“什么เ事呢？”“来了大人物？”许多只眼睛都用惊疑的目光互相探询着。可是谁也没有探出个ฐ究竟来。
两个穿着翻毛皮大衣的女学生都坐在人力车上。在驰向前门车站的路上，黄梅霜回过头来告诉李槐英：“小刘在东京帝大毕业以后，就来信说快回国了，可是一拖再拖，也不知他忙的什么。昨夜十一点多我才突然接到这封电报，说他由秦皇岛下了轮船，今天上午十点一刻๑的火车到เ北平。嘿！小李，快十点了……”黄梅霜看看腕上的手表，又赶快说完尚未说完的话，“现在离十点一刻还差ๆ三十八分钟，我上午有两堂课都没有上。说实话，他一来，上帝对我都不重要了。”她扭着头对李槐英笑着，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把高跟鞋在洋车的踏板上连着狠狠地踏了几下，对车夫粗声催促道：“快点！拉快点！火车就要到了。”
晓燕对他赧然一笑，淡淡地说：“没什么。不知为ฦ什么我对参加政治活动不如过去热心了。有些进步同学另眼看待我……”
走到黑暗的小巷里，一阵冷风迎面吹来，他不由得又抱起了双肩。好像喉咙里塞住什么难闻的腥东西，他用力大声咳嗽了几声，这才急急忙忙朝大街走去。他厌恶、害怕这毒蛇样的女人，但是他又不能离开她。在他腐朽的心灵里，只有晓燕的爱情还给他卑贱的灵魂留下了最后一点生命的火花，但是这火花是怎样地微弱呀。他戕害了自己้，戕害了许多人，最后又在戕害他自己心爱的女人王晓燕……
“小林，我打听你好久了。”他热情地说着，“可是总打听不到你的下落。想不到เ今天无意碰见了。真是，‘踏破铁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你看，我们那时的人全四零五散啦――牺牲的、坐牢的、叛变的、妥协的、不知下落的，真是应有尽有。你怎么เ样？在做什么工作？你不是也被捕了吗？”
道静微笑着，快活地看着他：“我在海边走着的时候也看见了你。可是却没想到会是你。怎么样？什么เ时候出来的？伯母还好吗？”
晓燕连连点头说：“爸爸，你说的对！我不懂ฦ什么政治，只是可怜林道静。”
“爸爸，我已๐经答应她了，我们一定要帮助她。你看她遇到的事是多么叫人气愤呀！”于是她把道静的遭遇从头向父母说了一遍。听完了，王鸿宾教授把眼镜摘下向空一甩，拳头击在桌上喊道：“岂有此理，真正岂有此理！”说到这里，好像觉得自己太冲动了，他把话闸住，想了想，这才平静地说，“好吧，晓燕，别着急！叫林道静也别着急，我们来想个好办法。”
道静甩手抛出了钞ๆ票；同时那束美丽ษ的玫瑰也飞到了院里。接着她猛地蹿到院里去。可是当她刚刚要跑出大门口，一个ฐ立在门外的彪形大汉拦住了她：“不许出去！”
“接着啊，我要你的玉手亲自接着……”胡梦安乜斜着眼睛，拿起了道静的手。
“不，不会！”许宁摇着头，语气很坚定，“我们所有的政治犯都坚决拒绝了。如果他们再逼迫，我们就要用绝食来反抗。……啊，四妹，你们学校要开运动会了吗？那很好……”许宁先是低声说着，后来看守过来了，他提高了声音向道静亲切地含着深意地一笑。
许宁回头望望踱着慢步离着很远的看守，微笑变成了苦笑：“就是自首呗！”
“离开他，不能让他毁灭我的一生！”道静的决心慢慢成熟ງ了。
晚上道静回来的时候，两ä个人都哭着――都为他们不幸的结合悲伤着。
“嗯！”道静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半旧ງ的古铜色的小提包，好像母亲接抱自己初ม生的婴儿。顷刻间，她的心头充溢着一种幸福的、欢乐่的感情，这感情是这样激越和有力，竟使得她忘掉了刚才的紧ู张，紧ู紧ู把提包搂抱在怀里，眼睛燃烧似的瞅着卢嘉川ษ。“卢兄，你就住在我这里吧。你讨厌他，我和他都到别处去住。我一定要……”她想说“保护你”。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是这样年轻、幼稚，怎么เ好向自己尊敬的老师说出好像母亲嘴里才能说出的话呢。
道静听着给她的委托，开始是高兴的，可是听到เ后来，心情却紧ู张起来了。卢嘉川刚才还在轻松地和她谈着生活问题、思想问题，却没想到เ他原来处在这么危急的情况。他那沉着、镇定、潇洒的风度，不禁使她惊住了。愣了一下，她率直地说道：“卢兄，一切全可以！我早就希望你们拿我当自己人。你就住在这儿吧，我去和余永泽说一下就行了。”一提起这个ฐ人，她的脸就红了。
“大概是这样，好过一阵。小许也可能受了白莉苹的影响。不过小白已๐经到上海去了，如果我们以后很好地帮助小许，他还会好起来的。”
从南下示ิ威回来以后，许多运动他有时露露头，有时连头也不露。这可真是个小资产阶级革命的典型代表——又想革命，又怕艰苦危险。”
“也许是吧，不多抓点老百姓，他们发得了洋财吗？”卢嘉ล川一边说着，一边脱去了老头的衣服，并且替他叠好被，扫去尘土，打开窗户。老王手里提着一把水壶站在当地怔怔地看着他。多么紧ู张严重的时候呀，可是这位年轻的学生，还对他那么亲热地笑着，还不慌不忙地替他收拾着房间。老人深深被感动了。这位饱经沧桑的老工友，什么样的人全见过，可是像这样的年轻人他可见的不多。他忘了该做的事情，弯着矮小的身，挨在卢嘉ล川的身边唠叨起来：“哎！哎！这伙东西还是什么国民政府呢，还称什么เ孙山的徒弟呢，简直哪――您哪，可别嫌我说的难听，简直是比土匪还不如！我亲眼见的多啦，哪个ฐ好小伙只要一说救国，一说抗日，一看什么เ红皮的书，这就比挖他们的祖坟还着急！什么เ共匪呀，赤党呀，什么เ捣乱学府呀，全扣到人家脑袋瓜上来。您想想，人的脑袋瓜全是肉长的，谁可受的了呀！一回一回从我眼前抓走的好小伙数不清了。”他叹了口气，“我老头见不得这个。唉！卢先生，您哪说说，这可是个ฐ什么世道呢？”老头儿喷溅着唾沫星，滔滔地说起来。卢嘉川满有兴致地站在地上听他讲，可老头儿却圆睁着眼睛改变了口气：“您哪，准是忙着呢，我别老说废话啦。我真是喜欢你们，我有好几个ฐ朋友――学生，全像您这样，可是他们都被捕啦。……唉，我不叨叨了，您忙着呢。您哪，您先别ี走，要走，我到外边先给您瞧瞧去，万一留下狗腿……您哪，等等吧！”
同学们嘁嘁ท喳喳的怒骂声，传到老王的小屋里，卢嘉ล川知道宪兵和特务们已๐经走了。就一翻身跳下床来，刚要摘掉帽盔和毛巾，工友老王匆匆闯进屋里来。他猛见一个青年人穿着他的灰大褂戴着他的小帽盔的稀奇样，不禁一愣。当他看出这是常来这儿的学生卢嘉川ษ时，他立时什么都明白了。
声音是那么激昂，那么เ愤慨，那么เ有力地震撼人心。道静站在不甚整齐的队伍外面真想跟着人们振臂高呼，不知怎的，却又慌悚地喊不出声来。她拿着小白手绢一劲擦额上的汗。这时靠她旁้边站着一个ฐ年轻女学生，小个ฐ，黑黑瘦瘦的，穿着破旧ງ的蓝布夹袍，披着短短的头发。只见她不慌不忙，和着人群的呼声喊得非常响亮、有力，而且好像还在领着人们喊。道静望着她，暗暗羡慕她，“她真是勇敢呀！
“反对卖国求荣的国民党！建立民众政权！”
“我想，”卢嘉川点点头说，“对一个人行为的评价――包括他一切的努力和奋斗，不仅要看他的动机，更应当看他的结果。看他是在推动现社会前进呢，还是在给这个ฐ腐烂的社会贴金，或者在挽留这个腐烂的社ุ会。……”轻轻的、意味深长的微笑，浮在卢嘉ล川的眼角，他机警地向门外瞥视一下，又看了看那个ฐ倒霉的饭锅，继续说下去，“小林，你救济几个洋车夫或者几个ฐ乞丐，能叫千百个洋车夫和乞丐都有饭吃吗？这个除了能够满足你个ฐ人的‘好人’之外，对整个社会对全体劳动人民又有什么好处呢？……说到เ参加红军上疆ຆ场，这愿望是好的，可是也得看实际情况。革命工ื作是多种多样的，有火热的白刃战，也有不为人注意的平凡的斗争。”他又转动一下发着糊味的饭锅，向道静瞥了一眼，“像你做的这些做饭洗衣的琐碎事情，如果它是对人民对革命有利的、必须的，需要我们去做时，不一定非要上战场才算是革命。……小林，怎么样？非要当个ฐ战死疆ຆ场的英雄不行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卢嘉川的神气变得很严å峻，他的眼睛炯炯地盯着道静，“我问你，你过去东奔西跑，看不上这，瞧不起那，痛苦沉闷，是为了谁？为ฦ劳苦大众呢，还是为你自己้？现在你又要去当红军，参加做英雄……你想想，你的动机是为了拯救人民于水火呢？还是为满足你的幻想――英雄式的幻想，为逃避你现在平凡的生活？”
“小白，叫我们谈谈心里的话吧！你这儿可不该像茶馆一样也贴上‘莫谈国事’的条。”于一民瞟着白莉苹，向她要求着。
王健夫伸长脖瞪着两只酒醉的红眼觑着许宁和小崔冷笑着，像只挨了打的夹尾巴狗。看着他，满屋人突然爆发了一阵哄堂大笑。
“好吧，小林，我是真心实意地希望你幸福。”晓燕挚情地看着道静，却禁不住摘下眼镜擦掉泪水。
王晓燕喜欢林道静。因为她聪明、有头脑、又喜欢读书。
这声音激昂、愤慨，而在这寒冷的深夜，在这囚笼似的没有窗的黑暗车厢里迸发出来，更显得苍凉、悲郁，激动人心。……
反对政府压迫民众抗日运动！全国被压迫民众联合起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แ！……’”许宁越念声音越高，他的拳头也越举越高。念到后来，他蓦地将身一纵，跳到凳上，挥着拳头几乎ๆ大声呐喊起来。
“那，你说怎么办呢？”道静对这个ฐ突然闯进生活里的青年，带着最大的尊敬，很快地竟像对传奇故事的勇士侠客一般的信任着他。
道静望望余永泽那双不安的小眼睛，沉重而又天真地说：“哪儿去吗？不知道！到เ处流浪ฐ，四海为ฦ家。”
“海，神秘的伟大的海洋呵！”道静站到潮湿的沙滩上，心头充满了喜悦的，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大海。早晨，天气晴朗，天边淡淡地飘着几朵白云，海水就像天色一样蔚蓝、明净，锦缎般闪着银色的光辉。远远的，就在这样平静的沉睡般的海ร面上，许多只挂着白帆的渔船随风荡漾。对着这雄伟辽阔的大海，林道静几天来紧ู紧压缩着的痛苦的心，渐渐舒展开来了。她掠了掠轻轻拂动的短发，掏出了她心爱的口琴——
这一夜，在陌生的古庙里，道静睡得很香甜。静静的海浪，聒耳的蝉声，全在她的梦里幻成了美妙的音乐。
脚๐夫的嘴巴突然像封条封住了。他不做声了。女学生凝望着他黝黑多皱的脸，等待着他的回答。但是他不出声，又走了好几步远，这脚๐夫却转了话题：“我说，您贵姓啊？是从京里下来的吗？”
不知是哪一位？”
明明看见有人进来，还有满地的脚印，你还想帮助共匪造反吗！不说，你老杂种就要同罪！”老头和他的女儿还是说：“没有！没有！”虽然女孩的身在许宁的身旁一个劲地发抖。许宁这时再也不能ม隐藏了，他突然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来，就这样被捕了。
江华倒在枕上似乎睡着了，但又忽然睁开眼睛严肃地瞅着道静说道：“全市大多数学校罢了课，反动家伙一定又要想法破坏。斗争只会越来越复杂，道静，你的经验还很不够，可要再接再厉地干下去呀！可……可不要因为ฦ北大的工作才有一点成绩，就自……满……，要不懈地要……不懈地斗争……下去……”说到这里，他已๐经昏沉地睡去了。
道静站在床前，默默地望着那ว张憔悴、焦黄然而又是那ว么刚ธ强而坚毅的脸。伤的挺重，但他绝不喊一声痛；在和爱人相会的欢快，在极端疲乏็、几乎昏沉过去的景况下，他仍然念念不忘当前的斗ç争和工ื作；念念不忘鼓励爱人的进步……而且对于她那怀念别人的诗――虽然他明知她的爱情属于那ว个死去的同志比属于他的更多、更深，但他毫无怨言。他只是在尽一切可能使她感到เ幸福、感到欢愉，虽然，他能用在这方面的时间和力量是这样少……她这样想着，默默地凝视了他好久ื。一种近似负疚的感情，开始隐隐地刺痛着她的心……
看见他的棉袍扯了几个ฐ大口，她找出针线开始替他缝补。在棉袍的口袋里，她发现了一个ฐ揉得皱皱的小纸条。她打开来，这是江华清晰的笔迹：“静，对不起你，我这是第三次失信了……”不知怎的，道静看了这个平淡的小纸条――没有寄给她的小纸条，忽然，眼睛潮湿了。
“路小姐在家吗？”
“谁？”道静一惊，放下手里的东西轻轻地开了屋门。一看，原来是任玉桂的父亲任老头――现在他已๐经是市委的通讯员了。道静又高兴又惶恐地握住老头的手，拉他进屋来小声问：“老伯，什么事？”她向睡着的江华一努嘴，“他受伤了。”
因为她知道，如果不是有重要的事情，市委是不会派人来找江华的。
老头点点头，关切地站在床前望望江华沉睡的脸，然后扭头对道静说：“他什么时候受的伤？同志们并不知道呀！今夜里有一个重要的会，要是去不了，我就去告诉当家的。他的伤重不重。”
道静望望江华黄黄的没有血色的脸，轻轻地说：“他自己说不重，也不叫我看。他说叫钉钉ล在腰上了，好像流多了血有点儿弱。您看叫醒他不呢？”
“不用叫他了。”老头儿怜悯地摇着头，“我去告诉当家的，就叫他在你这儿养几天。”老头说着就往外走。
“大伯，等等！一块儿走。”江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坐在床上了。他说着话就下了床，一边从容不迫地穿着棉衣，一边对道静抱歉似的小声说道，“对不起，又失约了。你睡吧，别ี等我。太晚，我就不回来了。”
她默默地送着他。看着他高大的身影随着瘦小的老头蹒跚地消逝在胡同的转角处，不禁轻轻自语道；“卢嘉ล川――林红――他，都是多么相象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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