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走出了国民党市党部的大门，乘着组织上谁也不知道他被捕的情况，又混到了党内。当然，接着，他知道的组织就纷纷遭到了破坏。而卢嘉ล川的被捕，也和这个叛徒有着密切的关系。
在敌人的威แ胁利诱下，他开始动摇了。过去的温暖的世界和眼前这个ฐ舒适的世界不知怎的却像两极的磁石一般自然地互相吸引在一起，有力地冲破了他薄弱的抵抗力。仅仅经过了半个多小时，戴愉终于和那两个人一起坐在小圆桌旁喝起了他最喜爱的茅台酒。接着他立刻๑就被释放出来。当他正要离开这间漂亮、舒适的房间时，那ว个ฐ男向他含着微笑赞赏似的说：“戴先生，你很聪明。鹏程万里，好自为之吧！……你还不知道吧？我叫胡梦安，北平市党部ຖ委员。以后，我们多联系。”
罗大方的这句话，说得这样自然、这样亲切，竟使得许宁长久地不能忘掉它。
许宁也被他这种感染了。他凝视着罗大方那ว张宽阔而又异常慈祥的大脸，忽然觉得这个人是这样的高大、这样的雄伟，在黑夜，他的浑身好像发着绚烂的光。……他想到เ他在南下示ิ威แ时孝陵卫的一夜，想到เ他平时在学校里不知疲倦的工作情形，想到เ他对待自己้舒适的资产阶级家庭生活视若敝屣的决然态度，尤其想到他对一个夺去自己爱人的人竟能视若兄弟毫不妒忌的宏大胸怀，许宁此时的心里又是敬慕又是惭愧。他看着他，半天才激动地小声说：“我要去说服妈妈——我感激你，老罗。……”
道静捏住小布片蹙起眉头。卢嘉川英俊的面孔，这时又清楚地显现在她的眼前。军警冲散了人群，捕捉着人们，他是负责保卫扛大旗的同志的，当大旗被折断，打大旗的同志即将被捉走时，他突然跳上去狠狠地给了那个刽手一拳，同时把石灰粉奋力一撒，在硝烟弥漫扛大旗的同志趁机跑走了，几个军警就转身追起他来。林道静是跟着他跑的――他曾挥手叫她走开，但是她不。她飞跑着，朝他跑的方向跑。他刚要跑进一个小胡同里，一个穿灰衣的宪兵向他头上连着射了两ä枪，并且眼看就追上了他。他猛地回过身来又把一个小包用力向外一抖，空立时弥漫起一阵呛人的白烟。石灰粉发挥了它奇妙的效果，趁着军警们睁不开眼睛的一霎间他逃跑了。道静学习了他的办法，那包石灰粉也救了她，她也逃脱了。最后她按照事先的约定，在陶然亭那ว儿又遇见了他，他挽着她的手臂，好像一对爱人似的，但他们只说了几句话就迅速分开了。当他们一起走着的时候，她看见他的口袋缝里还夹着一片撕碎的红旗，她就拿了过来，留作这个伟大日的珍贵纪念品。
她的心忍不住怦怦地乱跳了。热烈地高喊着的口号，向空抛撒着的传单，挥舞着的拳头，和无数迎风飘动的红旗，这一切使大地好像突然震动起来了……可是，这种情况不过持续几分钟็，接着又是尖厉的警笛，又是飞奔的摩托，又是砰砰的枪声，全副武装的军警又从四面八方แ包围上来。
他凝望着，心思又转到了林道静的身上。她，在这么เ美丽ษ的春天，干什么去了？……他的幻觉使他陷到เ朦胧的状态。好像他的道静不是在什么เ人群里呼喊嘶叫；不是在为什么去厮打斗争；她是在海滩上，好像仙般穿着白衣，苗条的身段，雪白的面庞，睁着大大的深情的眼睛在等待他……想到เ这里，他是这般渴念着她，好像多少日不见她了，好像她永远不再回来了，他深深地痛苦起来。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余永泽正翻着书，不知怎的，心里突然闪过了曹孟德的这几句话。
“嘿，你不提差点儿忘了。老卢叫我告诉你：明天是‘三一八’惨案纪念日，北平学生要举行扩大纪念会，还可能游行示ิ威，你愿意参加吗？”
“是的，小林。说实在的，我心里常常想着她。而且一想到她，还，还有些痛苦……”许宁被道静这种纯挚的友好的态度感动了，他望着她，像对一个ฐ知心的朋友说起他心里的事：“本来我对小白没什么，可是她――真有办法……我们有些工作又需要经常在一起，所以……别说她了，我会克制自己的。”他默然想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就要走。
“原来如此！来，小林，我来给你打个比方。……”他看看一屋喝酒畅谈的青年人都在一边说着、吃着，就用手比划着对道静说起来。“小林，这么เ说吧，一个ฐ木字是独木，两个木就成了你那个ฐ林，三个木变成巨大的森林时，那ว么，狂风再也吹不倒它们。你一个ฐ人孤身奋斗ç，当然只会碰钉。可是当你投身到集体的斗争，当你把个ฐ人的命运和广大群众的命运联结在一起的时候，那么，你，你就再也不是小林，而是――而是那ว巨大的森林啦。”
道静低着头，摆弄着一条素白麻纱手绢。好像有些难过，她低声说：“你不知道，……我斗争过，我也反抗过，可是，我并没有找到出路。”
“我，我是您对门的魏三大伯，您……您连我也不认识了？”老头有些失望，他仰着瘦削的皱脸呆呆地看着余永泽。
老头一见余永泽，立刻高兴地抢上前来，核桃样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了笑意：“大少爷，您住在这儿？好、好难找啊！”老头说着不等余永泽往里让，就背着布“捎马”［捎马，搭在肩上的布袋，两ä端可装物。北方农民赶集、进城时常用――原注］踉跄地往门槛里迈。
道静低下头来，没有回答他。她的心头激荡着微妙的热情，两颊燃烧起红晕。这就是青春的热恋吗？它竟是这样的幸福和甘美！她情不自禁地握住余永泽的手，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早知道了！”王晓燕温存地笑了，推开林道静，“快他吧，早急坏啦。”
道静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封封读起那些热烈的、缠绵的信，渐渐脸上有了笑容。她被信洋溢着的温柔情意和热烈而又含蓄的告白深深感动了，年轻的心沉浸在爱情的喜悦，忘掉了一天的疲劳。看完信，她立刻提笔给余永泽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信说到เ的一段话可以看出她不像一个天真的少女的、而仿佛是一个饱经忧患的老人的心情：
道静猛地夺过余敬唐手里的信，愤怒地打断ษ了他的话：“余校长！我是来教书的，不是来听您讲烈女传的！我是教员，我有我的自由！”说完，她头也不回径直回到自己้的寝室里，立刻倒在床上蒙起了头。
道静对余敬唐的行为ฦ怀疑起来了，她恨不得赶快离开这里，但是，世界虽大，而又无处可去。在无可奈何，她只好咬紧牙关，忍受着这样莫名其妙的生活的熬煎，在杨庄继续住下来。
每天余敬唐都要来探望她一两次，而每次谈话的内容都是翻来覆去千篇一律的乏็味的东西。
林伯唐捻着八字胡，冲妻笑着点点头：“好！太太从来都是眼力过人的。‘女无才便是德’已经不大时兴了，叫她念念书也好。”
“痒痒……”孩只七岁，吓得吸溜着鼻涕要哭的样。
另外还有两ä份比较长的宣传品，下款是“国北平市委会”和“北平反帝大同盟”。
国――这是个ฐ多么亲切、伟大的名字啊！道静望着这几个字，紧紧捏着这些红绿纸片，一种沉醉般的崇高的，把她多日来压在心里的愁郁一下冲开了！好像看见了久别的亲人，她可舍不得烧掉这些珍贵的物品。她抱住这些纸片激动地想着，忽然想到她的命运经过这些红绿纸片、经过这些招恼反动派的字迹，已经和国的命运联结在一起了！他们已经不可分割了！她感到เ能够被信任保存这些东西乃ี是她无上的光荣和幸福。……想到这里，她高兴了，她又有了生活的希望了。
“不烧掉它们又怎么เ办呢？”晚上她想到了这个问题。他不会再来拿，总放着有危险，而且没意义แ，她于是想起了高尔基的《母亲》的母亲维拉索ิ娃来：她带传单到เ工厂，把它散给工人们……“对，我也应当是这样！”像个顽ื皮的孩想到了满意的恶作剧ຕ，又像战士想到了袭击敌人的好办法，她兴奋得一夜没有睡着觉。但是怎样散法呢？她虽然幼稚，也还明白这是危险的。她反复苦思着，整整想了多半夜，终于让她想到了散发传单的好办法。
于是，三天后，这样的事迹出现了。
夏夜，天上缀满了闪闪发光的星星，像细碎的流沙铺成的银河斜躺在青色的天宇上。大地已๐经沉睡了。除了微风轻轻的、阵阵的吹着，除了偶然一声两ä声狗的吠叫，冷落的街道是寂然无声的。这时在北平沙滩附近的几条小胡同里，有一个打扮俏丽的年轻女人在来来回回地转游――她像在等待什么เ，又像在窥伺什么。她手里提着一个华丽ษ的手提包，穿过一个ฐ胡同又一个ฐ胡同。当她听到似乎ๆ有脚步声或者什么声音的时候，她就停了下来，把苗条的轻捷的身紧ู贴在墙边，侧着耳朵屏住了呼吸。她谛听着，在黑夜里闪闪发光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心里却忍不住激烈地狂跳着――她几乎都听到了它怦怦的跳跃声。但是当她听了一会，并未听到เ有人走来的时候，她就像小孩一样天真地笑了。她喘息一下，歇了歇，接着又像一条黑影似的向前溜去。
这是多么不平常的一天！道静从没有经验过这样紧ู张、这样不平静的时刻๑。自从她决定了晚上要偷偷地去粘贴传单，她的心就一直不住地乱跳。她也想到了会被人抓住的危险，但是卢嘉ล川最后的话给了她力量，“只要你对我们的事业不失掉信心，只要你能ม为着未来幸福的日坚持斗争下去……”呵，这是些多么难忘的话呵，她牢牢地记住了它，她要无畏地斗争下去。于是她忙碌地准备着一切。买了三瓶胶水、买了一双没有声响的软底鞋，为ฦ了怎样打扮以备被人看见时便于掩饰，她想了许多许多的办法，可是都不满意。最后，当她到房东屋里去借小刷的时候，看见房东太太穿着粉红的紧身花绸袍，涂着厚厚的脂粉那ว种妖冶的样，她心里一动，这才决定了要装扮一个风流女人，甚至被人认作卖笑的“野妓”也不要紧。晚上，怕余永泽注意她，不叫她出去，她就跑到เ房东太太的屋里梳洗打扮起来。她穿上余永泽给她做的淡绿色的绸袍，嘴上涂ิ上了口红，脚上换上了肉色的丝袜，手里拿起一个漂亮的手提包，俨然成了一个ฐ俏丽风流的。房东太太看她打扮成这个样，开始是张大嘴巴惊讶着，――
因为平日她是朴素า的，不大修饰的。接着，根据她的经验，她明白了――“这准是去会相好的呀！”于是她向道静斜眼一笑，嘴巴对准了她的耳朵：“余太太，您这是？……嘻嘻，我明白啦――您也有啦那个ฐ？……”
道静高兴她这样猜测，对她善意地微笑着。临走时并且小声地嘱咐她道：“老余要问，您就说我一会儿就回来――好嫂，多帮忙吧！”
她走了，怀着新战士初ม上战场，而且又是独自作战的那ว种惶悚的心情出发了。开始她在各个小胡同里逡巡着，真好像一个ฐ寻找主顾的夜游女人。后来一看左ุ右没人，她就鼓着全身的勇气，把早ຉ就涂好了胶水的传单，用舌尖舔上口水迅速地贴到了墙壁上。贴第一张的时候，她的手不住地哆嗦，腿也在发软。这时候，年夜凑在一起的许多青年朋友的面容忽然涌到เ了她的面前――他们要都在这儿该多好呵，大家贴，一下就全贴完了！可是，现在，在这黑暗的深夜里只有她一个人。孤单、恐怖。她不但怕警察，而且也怕真拿她当下流女人看待的男人们。贴了几张，胡乱地向几家住户的门口塞了几张，她实在不住了，就匆匆地跑了回来。
疲乏็。躺在床上，她好像瘫了似的不能动弹。
但是第二天夜里，她仍然还去贴，还去给住家户的门口塞传单，而且不再像第一夜那么慌乱。她转了许多条小胡同，贴了许多。因为这次是在黎明前去的，夜里巡逻的警察已经疲乏了，因此，她顺利地散完了她准备散的宣传品，安然地走回家里来。
看见了这些传单的市民们惊讶着，好像刮过了一阵飓风。
青年们好奇地争相传阅；胆小的老人惊慌不安。
“越来越多了？……”人们低声地惊奇地互相探询着。
许多学、大学的学生自治会也收到了一份不知从何处寄来的报纸。打开来，里面就卷着道静寄去的几份的宣传品。青年们惊喜起来，有些人许多天都不能安静地猜测着。他们相信又活跃起来了，革命也许又要来到了。
街道的墙上，在清早发现了的传单之ใ后，这不能ม不叫警察们大吃一惊，愤愤地胆怯地把它们撕了去。
道静背着余永泽想尽一切办法散发着传单。除了上面的办法，她还向一些她知道的人，较进步的人寄出了这些危险的东西。虽然散出了大部分，但卢嘉ล川留下的传单还有一些，她并没舍得一下全散光。
想不到这些红绿的小纸片，把她从濒于绝望的状态挽救出来了。曾有些日，她觉得自己什么都完了，失掉了卢嘉川ษ的领导，失掉了党的爱抚，她觉得自己้重又变成了一个死水里面的蝌蚪，重又生活在四面不透风的蜗牛样的小天地里，她唯一的路途只有做余永泽温顺的妻，跟着他夫荣妻贵，等着穿他的丝绒袍呢大衣……但是，这个ฐ前途该是多么痛苦、多么可怕呵！可是自从想起了散发传单这个办法之后，她的精神突然开朗了！散发的越多，她越高兴；越觉得自己้不是白白地喊空口号――余永泽是常常讥笑小资产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只会喊空口号的――越为自己还是一个有用的青年而欣喜。
不久放了暑假后，为了想知道散发传单的结果如何，她就跑到王晓燕家里去找她――王晓燕现在即将是北京大学二年级的学生了。
“晓燕，昨天早晨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东西！”她的神气很紧张，一把抓住晓燕的胳膊说。
“什么เ东西？”王晓燕的眼睛是圆的，一睁大就显得更圆。
她看着道静不慌不忙地合上了书本。
“你看，多么奇怪呀！”道静把三张传单从口袋里掏出来，“昨天大清早我起来散步，一出门口就看见了这几张纸……”
她把声音放低，伏在晓燕的耳朵边上，“好家伙！的传单，国的！”
王晓燕把传单拿起来看了一眼，漠不经意地丢在桌上，“我当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原来是它呀――我也看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