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东家上年不是还说过,三月初二是你在明州成亲的好日子,今年就不跟着他出海了?怎么เ今日又来了?你们黄东主也太不体恤了你些——我托你们东家捎给你媳妇的那几匹缎子,恭贺你们的新婚之喜,她也还喜欢?”
那当先进门的船头李黑毛,头大身小,身高不过四尺,比季青辰还要矮了一头,但赤红水锈几乎盖住了半张脸,露出两只乌黑凶狠的双眼,背上缚着的长刀比他人要长上两寸,渗出乌ไ黑泛红的光芒。
“季大娘子!”
眼看着虚掩的院门被粗鲁地直接推了开来,她细眉微拧,绚丽ษ的杏眼水眸在阳光下透了一丝冷笑。
在他的示意之下,一直站在他身后未动的青衣小厮左ุ平应声而出。
他短衣芒鞋,十六七岁,面目斯文,一看就知道是王世强身边的亲信家人,和李黑毛那些粗鲁的船头、船丁完全不是一回事,他抬手揭去了院中第一扛抬盒上的披红。
里面不外是十几匹水滑光亮的红、绿两色彩锦,皆是泊来的上品宋货,在唐坊里也是专卖给扶桑贵族的昂贵奢侈品。
黄七郎也是咳了一声,爬到了一边的李黑毛也连忙窜了出来,揭开了第二扛抬盒上的披红,露出里面两排垫红绸的黑漆托盘。
盘中的首饰是八钗四环。
每八只精工巧制的白珠钗配四只黄金镯,样样是十足赤金,一共八盘。
再加上后面七抬里的川锦、雁币、玉器以及两ä支通犀柄于阗刀,这九抬聘礼一眼就能看出是在海上商品里挑选出来上等货,显然是匆忙备办,算不上十分妥贴合礼。
倒颇็有几分海ร商的财大气粗的架势。
她一眼扫过,知道在大宋,平常的富商大户纳个良妾,娶ດ个平妻的彩礼ึ,按规制也就是如此了。
在唐坊里经商的宋商们,大都是明州港来的江浙海商。
因着季风一来一去常要在坊里呆上半年,三四年不归也是常事,他们偶尔会拜托扶桑海商居中牵线,在坊外租买几个十三四岁的新鲜扶桑小妾,聊解寂寞,按口头契约也不过是租一年,便给小妾父母十几袋米、四五匹倭布的价格。
“青娘,南坊上千的坊丁个个都是年轻莽撞的街坊后生,素า来只服你家老三季辰虎——”
九杠彩礼摆开,她也收敛了飞散的思绪,正听到เ王世强走近一步,恳切劝说,
“我也知道,除他出海带走的人之外,留แ在南坊的还有五六百人,这些后生平常在坊学、码头、酒馆里都要无事生非,醉酒打架,当初ม连你订立的坊规都敢违抗,更别ี提遇上了三郎久久不归这样的大事,若是我不在坊里便罢了,今日既ຂ然我在,你自然不用担心……”
她淡笑不语,静立院中。
他见她完全是一副“宁可要死的弟弟,也不要他活的王世强”的模样,强忍着气,眼中忧虑却更深,仿似是一心为她打算,
“青娘,我知道因为太宰府不许外国人建海船的禁令,唐坊一直没有自己้的海船,但我这次升为海商纲首后,也和黄七哥一起收购了明州一家船厂,可以在大宋为唐坊造船——”
只要她一点头,答应眼前的亲事,他马上会让手上刚到手的四十八条海船,以及同来的余下海船一起出海,用心寻找她的弟弟,
只要他收了这些彩礼,不仅是造船,他虽然在大宋已经娶妻,也愿意马上以正妻的礼ึ仪与她在唐坊成婚。
“造船?”
她笑了起来,眼神似乎有所转变,“原来王纲首如今也开船厂了?”
她对他的这个提议有了些兴趣,让他觉得,也许连他三年前悔约另娶ດ的事,都可以暂时
放在一边。
三年前,他回大宋前与她私下约定,下一次来唐坊时就向季家下聘求亲,娶ດ她为妻,没料é到离开之后,她却听到เ了他在大宋,以商人庶子的身份娶了明州世宦楼氏一族长房嫡女的消เ息。
果然是一门绝好的亲事。
“王纲首说的倒让我为难了,我听说大宋海ร船的船型各有不同,明州港外水浅沙宽,所
以船厂只能造出平底厚板海船,我这唐坊港口却是水深沙薄,又风高浪ฐ急,明州港的海船并不适合我唐坊。”
福建海ร船才更适合唐坊外的海域。
“大妹子!王贤弟的话可都是真的。”
黄七郎终于听到他们正儿八经地说起了生意,也连忙操着他那ว一口在海商里独一无二的西北口音跳了出来,
“只要有了船厂,有了造船匠,明州不能造咱们不是还能ม把造船匠请到扶桑来造船?扶桑佛寺塑像时,多是请江浙工匠渡海过来开工ื的。只要不让扶桑太宰府知道就好了,就凭你们唐坊,难道还在这夷岛海ร边上找不到เ一处密港来建船?”
虽然知道她是绝不会把造船这样的大事交到王世强手上,他还是拍着胸膛,打着包票,
“买船厂那笔生意,是我亲自去谈下来的,那里的老船匠几十年的老经验,走南闯北,什么เ船型都见过,也都造过,只要你点头没有什么造不出来的船。”
按扶桑国的官制,九州ะ太宰府就是管辖外交和对外贸易的政府部门,远离平安京城,能ม全权管理九州的海ร外事务,
而因为历代中土战乱ກ离开故国,逃到เ扶桑的中土遗民们,有些不愿意迁入扶桑内地,没有户籍得不到土地耕种,所以只能以打渔和贸易为生,正是有了他们,她在这十年里才能建起唐坊。
至于中土最近的那一次改朝换代的战乱,已经是一百年前北宋灭亡的时候了,在南宋海商黄七郎的眼中ณ,此地已是东海尽头,边蛮岛国。
“……就算是如此,扶桑并不是大宋,这中间的关节要打通,也不知要花费多少时辰。”
她虽然有兴趣,也并不想多提建船的事。
她当然清楚扶桑的造船术完全无法和大宋相比,没有密封舱,没有指南罗盘,没有海ร路星图,更不要提巨大的龙脊和桅柱。
这一世的十年经验让她太明白,从东海到南洋直到印度海,完全就是大宋海ร船的天下,但唐坊造船这样的大事她当然要掌握在自己้手上才放心,便看向了王世强,
“王纲首——听说你买下的那间船厂,在明州颇有名气?”
他当然听出了她一副谈生意的架式,知道刚才进坊时黄七郎的一路劝说才是真正摸准了她的性情,用旧情是打不动她的,威逼更是火上浇油,想要合好如初,还不如公平坦荡地和唐坊谈生意——他忍着不甘,微笑答:
“薄有微名罢了,这船厂以往造出来的商船,是供咱们江浙六家海ร商纲首使用,也不时被明州府衙里购买、征用为官船,想来为唐坊造船也是足够了。”
她也缓缓点头。
他三年前成婚之ใ后,因为娶了楼氏之女,不仅在明州港根基渐深,在江浙三千商里也是一呼百应了,所以才有如今唐坊外一百里的庞大船队。
“王纲首,想来这一次你同来的船队里,不论是江浙海船还是福建海船,都是集中到เ了明州港,才在半年前一起出往高丽去的?”
“原来青娘早知道我们出海ร往高丽的消息了?陈家的那五条海ร船,相必是早ຉ就向你通信了?”
他正要试探着,看她到底对他这番๘从明州港出,率庞大船队赴高丽ษ,回程时特意路过唐坊的事情知道了多少。
毕竟他这一回路经唐坊,绝不是为了让陈家有机会来向她求亲。
要不是陈家的海船上有一位让他不得不忍耐的人物,今日他压根就不会一肚子怒气闯到她家中,平白又和她吵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