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另一人之前袒露自己的想法，非但违背了她所受到的教育，甚至还违背了她的习惯、她的本性，打从一开始命令自己多少敞开心扉时，蕙娘就从未感到这是一项ำ容易的任务，今晚也不例外，她深吸了一口气，平稳着不知为何加速少许的心跳，沉声道，“还有一些顾虑，我也和你说了，祖父一辈子和天家赌气，就是拿宜春票号作为筹码。现在临老才一下台，我就把票号让给天家，老人家心里恐怕是难以平静……你说得也对，我生性好强，的确是想证明给老人家看，我焦清蕙虽然身为女儿，但却不比一个男ç人差到เ哪里去。”
“我已经试探过乔家几位的态度了。”蕙娘也没有动气，权仲白的想法，不能说没有道理。“不论是老西儿还是安徽、扬州那帮生意人，其实对朝廷都是一个态度，这也难怪他们，从前朝起，任何一门同朝廷合作的生意，获利甚微不说，还要重重打点、受气受累็，随着上头风云变幻，朝令夕改那是常有的事。乔家人决计不愿和朝廷合作……毕竟是几辈子的老交情了，大家同心协力把宜春做起来的，我忽然撤股引入天家，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语调软和，竟然不带半点威แ严，反而还隐隐有些心虚……
“这事，是不大好说。”权仲白却显得成竹在胸，他掩在桌下的手，不知何时寻到了蕙娘的手指，轻轻一捏，又松了开去。“还要从西北往事说起，这该如何开口，我一时竟也没有头绪。既ຂ然子绣你都当着二爷的面这么问了，也好，那我就从昭明末年在西北的那番见闻开始说起吧。”
“进城就有意思了。∵∴”权仲白随口一说，见蕙娘眼神晶亮，倒不禁一笑：女人就是女人，焦清蕙有时候，真是女人中的女人，尤其是这口是心非的功夫，绝对修炼到炉火纯青地步。“本想带你去尝尝德胜门外头一间野馆子的手艺，你不耐烦起身，那就算了。”
大户人家，门禁森严å，庭院深深深几许？深得很多女眷一辈子只出过二门几次，从这户人家嫁到เ那户人家，还要算是一次。长廊套长廊、院子套院子，就是一辈子了。改男装出去游玩，那ว是戏文里的事——青楼名妓都不敢为之，她们学大家闺秀的做派，是学了个十成十的。当然，蕙娘在父亲去世之前，并不受这个限制，当时她年纪也还小，时常扮了男装ณ，跟父亲出门办事，她对外头的花花世界并不陌生，可就是因为曾体验过软红十丈的好，这五六年来，被拘束在一个ฐ又一个ฐ后院里，要说不气闷，那是假的。可这但凡身为ฦ女子，又是大户人家锦衣玉食长大的，除了接受这既成事实之ใ外，又还能如何？
谈到这里，他的语气自然而然，就透出了无限渴望。“其实以我本心，我也宁愿如此。但我的做派，是离奇古怪的做派，我自己一意孤行无所谓，却不能ม因此而影响了旁้人。一旦说明实情，别ี人不说，首先祖父就要被捉住把柄，更别说孙家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时我还以为ฦ东宫可能都活不到成年，可能会在皇后发病前就去世，那时候，自然也就没有这份顾虑了。”
语调里难免些微讽刺，权仲白不可能听不出来，但如今她回心想来，似乎除了为雨娘动气那一次，他还真的很少动过真怒，这点锋锐，自然也不足以撩动权仲白的情绪。∵∴
这话别人说犹可，唯独权仲白说，蕙娘是不服气的，“你光顾着说我，怎么เ不想想你自己……平时进宫扶脉，那也就罢了。得了一点闲就要去扶脉ำ厅，我就纳闷了，你怎么不收几个徒弟，宫里贵人不说了，起码外头那些病者，可以先行扶过脉、问过病情了，你再去开药时，也少做好些工夫吧。”
本来两ä人间似乎ๆ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么一转身，竟真是消弭于无形了，蕙娘没提乔二爷，而是好奇他说的皇上珍藏，她催促权仲白，“你快带我去看了那东西，我心里也好打个腹稿，酝酿酝酿下一步该怎么走。”
簪在脑后，她梳的又是百合髻，没有镜子照着，哪里够得到เ簪子。蕙娘反过手胡乱摸索了一阵，并不得其法，倒觉得权仲白落在她身上的眼光逐渐灼热，她不由飞去一眼，多少带些嗔意，“傻站着做什么，你没有手的呀？”
蕙娘不好多动，气得按着西洋大梳妆台跺脚๐，一双红绫小鞋，踢得鸡翅木妆台梆梆响，隔着纱窗和孔雀发火，“死丫头，你以后就别ี想我给你添箱！”
月色斜斜地洒在她裙角边，风吹云动，它慢慢地又一点点爬上了焦清蕙的脸颊，权仲白望得竟失了神，他忽然间发觉原来她竟有如此一面，这已不仅仅是雅俗之分，琴为心声，没有淡泊的心，奏不出如此淡泊的曲子。∵∴他不但不明白她为ฦ何总隐藏着这一面不让人发觉，甚至吝惜与他分享，而总是固执地坚持着他们之ใ间的分别，也不明白又是什么改变了她，令她突如其来心潮翻涌，竟要以琴声遣怀，发出这幽怨而悠远的低吟。
他想要返身回去，清蕙已经回过身来。“算啦，来都来了……坐吧。”
“皇后娘娘哪有这个ฐ心思……”到底是在宫中居住，又有一定的脸面，有些事，婷娘硬是知道得比外头人清楚。“二哥这两ä年来，凡是进宫就一定要到东宫去扶脉ำ开药，坤宁宫也没有少跑。我们底下人都猜呢，肯定是从前那事儿，让东宫亏了身子……好在年纪还小，这两年，娘娘把他就拴在身边，到底还是将养回来了。可身子好，又有什么用，出阁读书都有多久了，和皇次子比，还是……”
进宫次数多了，两位年轻少妇自然而然也就亲昵了起来，婷娘偶然提起后宫中的争斗，字句不多，可真是句句见血，“就是上个ฐ月，王美人因为在牛娘娘经过的时候，也不知怎么，竟未跪礼ึ，转眼就被挪到景麒阁后头去了，说是屋子漏雨翻修，修好了就叫回来。可这什么时候修好，那就真是说不清了。”
这是赤裸裸的激将了，看来，良国公虽然明面上挑不出儿子什么เ毛病，可心底怀疑未减，到เ末了，还是要激他一招……
“去去去。”良国公笑骂，“才说你把握不了分寸，你就来现眼了不是？此案不是你的手笔，自然最好。”
什么事，都是先算败再算胜，皇上可以不愿去想，军队们可以只顾练兵，但这两个帝ຓ国的大管家，不能不为万一做准备，万一孙侯全军覆没没有回来，东南局势立刻๑糜烂不说，皇家私库血本无归，往后未必不会向朝廷开口。在这两件事上，内阁必须先拿出一个态度来，毕竟派系之争归派系之争，在此等国家大事上，阁老们如不能携手共进，则你进我退之间，不数年，皇上的权威越涨，臣子们的处境，也就越艰难了。
杨阁老面上闪过一线担忧，字斟句酌，“按说这时候，应该也已经往回走了。从前朝来看，三宝太监走得最远的那一次，来回也不过就是两ä年多……”
权仲白也就不说话了，他用那ว只好手拿下了蕙娘的手，轻轻地拍了拍蕙娘的肩膀，就像是在拍一只猫。蕙娘的眼泪不知如何，就被他给拍出来了。她一边哭，一边倒是想说话了，抽抽噎噎地道，“权仲白，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屋内一时虽无人说话，可气氛却很有几分旖旎宁馨，蕙娘服侍着权仲白喝了一碗汤，将空碗搁到一边去了，又从袖子里扯出一条手绢来，给他擦拭唇边的汁水——劲儿究竟是大了一点，牵动权仲白唇角一侧一个伤口，他皱着眉头嘶了一声，蕙娘忙移开手，可这手一印上去，就真挪不开了，她轻轻抚了抚权仲白伤损的脸颊๐，也不愿去看他的表情，只细细审视着这一个个细碎鲜ຒ红的痂面，看着看着，便情不自禁，越凑越近，睫毛似乎ๆ都要扇到权仲白的脸颊上了……
“你才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权仲白赏他两ä颗大白眼，“你同他两情相洽，虽不能日日都在一处，可也算是长相厮守，人生能ม有如此际遇，已经令多少人羡慕不已。茫茫人海，你当知心人是那样好找的吗？”
“是啊……”权仲白喃喃地道，“天地者，万物之逆旅๓，此身亦不过是苦海中的一叶孤舟，风吹浪急，又有谁能相伴始终呢？”
“那你从前怎么就不用这种招数？”蕙娘一点都不着慌，她一手托腮，笑眯眯地问。
“为什么เ你每次要压制ๆ我，总会用你身为ฦ男儿天然就有的那些优势来说话？”她真觉得挺有意思的，“除了用夫主ว的身份来压人，你就不会别的招数了吗？”
“我从前也喝过掺了桃花露的汤，”清蕙淡淡地说，“文娘年纪小，和我闹了别扭，便想法子作弄我……当时不察，喝了两碗，咳嗽ณ呕吐了半天，也微微发了一点烧。倒是累得她被关了三个ฐ多月抄金刚ธ经。你也知道，两种香露的味儿其实都差不多，我当然还记得从前的味道。当时我打的什么主意，你应该也猜出来了吧？”
权仲白顿时明白了过来，“梁公公虽然也许尝不出来不同，但只要一闻热气，那就什么都明白了。可其余吃家，却不像梁公公，除了精致美食之外，还是调香的行家……”
“确实不弱。”大少夫人眼神连闪，回答得却并不犹豫，“抛开你的才学、家世来说，最要紧的还是你的精气神……任何人要有你的魂儿，只怕都能在世间有所作为ฦ。”
“你这是想要听什么答案呢？”她没精打采地问蕙娘。“不是我，我不可能骗你是，我经不起你的盘问。是我，我却可以很轻易地骗你不是，不论是不是我，你所能得到的答案必定只有一个不是，而你也一定不会相信这个答案……你问不问我，有意义吗？”
她对权夫人吐露了实话，“免得仲白知道了，反而更要埋怨我了呢。∵∴”
权夫人看她，真是越看越喜欢，她笑眯眯地道，“其实这都不急，今日把你叫来，就是想问问你。你和你大嫂之间，发生了这样的事，想必你心里也不是没有怨愤的，若你不想再见到她，我们自然也会安排。若你要当面直斥其非，那么我这会就可以带你过去了……案子已经查明的事，她现在还不知道呢。”
如此借口，众人怎会相信？可这群老饕竟又全都深信不疑。都笑道，“那就尝尝、尝尝。”
那管事便道，“可不正是呢？也是想考考诸位大拿。”
“今儿见了小侯爷没有？满意不满意？”毕竟是亲生女儿，比起媳妇，做娘的肯定更关心这个。
刚才发生这么大的事，权夫人一时倒是忘记了女儿。头回见心上人，就被这事给搅了局，瑞雨心里恐怕是不大好受的。她歉意地望了女儿一眼，正要说话时，权瑞雨已๐经站起身来，冲她使了个眼色，这才道，“家里出这么大的事，他当然再碍手碍脚๐的，我也不在这儿碍事了，先回我屋里去吧。”
这是又找她来谈家事了，大少夫人心中一沉，首先已经满不高兴，再看焦清蕙虽装饰不多，可在日头底下款款行来，真有国色天香之叹，更兼唇畔含笑，望之有神……
昨日她刚ธ回来，从卧云院打完招呼后，是去过立雪院的，想来也抱过歪哥，这话没说完，但大少夫人明白她的意思，一说起这事，她眉宇间的愁色，真是藏都藏不住，“是啊……胃纳小，胃口也不大好，吃不了多少奶——”
焦清蕙神色一动，“乔๒家——有这么เ大能耐吗？”
“有些事，是比我的命还重要的。”她一抬头，倒是答得傲。权仲白恨不得掐住那ว条细白的脖颈摇一摇，他咬着牙道，“你还说你不矫情！”
说着，也不去看蕙娘脸色，竟就退出了屋子……
“大嫂是大嫂，你是你。”权仲白说着就唤人，“给你们少夫人备辆马车，再往娘那里送句话，今晚我带少夫人出去，她不能去请安了。”
置办首饰布料é这活计，说简单简单，说复杂复杂，经办人不多，可一进一出，油水很大，夫人派她们四人过来，两个琢磨花样开采买单子，在外头跑店，一个ฐ做账，一个充当她的眼线。∵∴分工用意是很分明的，少夫人这几句话，说得虽简单，可每一句都问到เ了点子上，可见她也是解读出了夫人的用意，可她跳过自己不问，先安排了首饰的事，这边竟是要收歇的样子了，居然是完全把她给排挤在了外头……
她再顿了顿，见还无人说话，便别有深意地看了常妈妈一眼，一边笑道，“好啦，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家用心去做——”
“在祖父跟前，我总是实话实说。”蕙娘无所谓地道，“怎么和你说的，自然也就怎么和他说喽。”
“问题总是要解决的。”蕙娘说，“世上真正毫无选择的窘境，其实很少，只看愿不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吧。我问她敢不敢逃婚，她又没那个胆量，自己也就知道认命了。”
她还没出屋门呢，只听得一连串门闩碰撞之声，文娘铁青着脸把门给拉开了，一返身又进了屋里，声音遥遥从暗处传进来，“你来做什么？来看我的笑话？你还有什么不足，要这样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