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瑾的声音也很急促，“老娘娘现在都躺下了，皇后娘娘在坤宁宫里照看太子殿下，您——”
徐循还没反应过来呢,“我本就要从偏门出去——”
“再小心也不为过的。”在这样的时候，老娘娘也没有为内安乐堂的变动而清算徐循什么，态度上比较配合。“外廷和后宫，也就是一墙之隔，那处还有南内，可都有所准备了？”
还好，此时正是端午，而艾叶并不算多贵，刘太医便建议先大量焚烧艾叶，他传令太医院多制ๆ避瘟丹，以此来焚烧避秽。徐循听了，立时就传了六尚来，令尚宫局大量索要艾叶，分发诸人，不论上下尊卑，每日都要烧艾熏屋，而她也等不得太医院乃至内藏库去翻库房了，先翻了宫库，把刘太医提到เ的苍木、蜀椒全取了出来，从清宁宫开始，按人头发送，叮嘱着最好日夜焚烧，以此来防治疟疾。尤其是有孩子的宫室，用量都是翻倍的。
皇后现在病也就是病个名义，来侍疾的妃嫔们，基本上就是在偏屋里枯坐几个时辰回去，明知道她在里屋精神着呢，也不能不苦熬着。即使徐循是皇贵妃，亦不能ม例外，不过她起码也还有点特殊待遇，露过面，皇后不请进去，大概ฐ坐一坐也就能回自己屋里了，不如别的妃嫔还得坐够一个下午——皇贵妃的身份，带给她的也就是这点不同而已。
既然名义上还病着，那ว就需要侍疾，徐循去给皇后侍疾的时候，她的脸色就不大好看，见到徐循进来，便酸酸地道，“哟，仙女儿来了。”
她欲言又止，片刻๑后又道，“以老奴看，其实倒不如和皇爷说开了为好，若是依仙师安排行事，只怕惹得皇爷生疑，届时反而是弄巧成拙。”
但在仙师心里却肯定又不是这样看的了，为了女儿，她甚至宁愿到เ南京去——徐循也能理解她的心思，换做她是仙师，多半也会选择这条路子。见仙师不愿惊动太后，她也不多做要求，便应承了下来，“阿黄今年也十四岁，是该定亲事了，此事我尽力而为吧，应该不会令姐姐失望的。”
“你可别小看了壮儿。”徐循心情复杂地一笑，“这孩子可是内秀，要我说，他多数是从定期去看吴美人时，便多少猜到了自己的身世，只是没说罢了。反正这半年来，他心事都挺沉的，问出来，说穿了，倒还好些。这几日还有点以前的样子，脸上也多见笑容了。”
徐循真是好奇了，这些年来各种史书也看得不少，她真想知道历史上那些蒙蔽圣心拿捏圣意，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内臣女眷都是怎么เ修练出来的，按说她起码也不是赵昭容、诸嫔那样的糊涂ิ人，可在皇帝跟前怎么连个谎都说得磕磕绊绊的，感觉危机四伏随时都会被识破。“他可能就是在那前后几天知道的吧，皇后是大娘娘，是正妻，又在跟前，想到了就问一下了呗。谁说的——他也没讲清楚，就含糊说是在外头玩耍时听到เ的。宫里这么เ多人，几乎个个都知道他不是亲生的，偶然议论一两句，被听去了也没什么。”
齐养娘听了，自觉有理，便拉韩女史，“咱俩一道去问。”
她直接就往阴谋论那带过去了，听得齐养娘更是心惊肉跳，稳了一会才道，“我也是这样觉得——若是没有事，断断没有这几个月性情大变的道理，只是问他他又不说……这些事且先不说了，只说今日这事，可要回禀娘娘知道？”
吴姨姨屋里挺干净的，特别好——他也说不清好在哪里，但就觉得特别好，如果有人问他的话，他会说，比起爹住的乾清宫，他更喜欢吴姨姨ถ这里。虽然乾ດ清宫很大，虽然乾清宫有那么那么多好玩的，还有那么那ว么多人陪他玩，虽然乾清宫里永远有好吃的……但他就是喜欢这里，因为这里有吴姨姨。
姆姆不喜欢他老提起吴姨姨，这一点壮儿是知道的，每次他问起时间的时候，姆姆的表情都会有点怪怪的，屋子里的气氛也有些不大好——他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但却可以感觉得到เ。壮儿也不喜欢老让姆姆不高兴，所以他不大问了，只是用吴姨姨教他的办法，“你就看看月亮，等到月亮圆过一次，又缺过一次，快变成上弦月时，就能ม到南园子来了。”
有个姐姐带着，就是不一样，点点在开蒙之前，已经得钱嬷嬷教授认了一些常用字，也学着写过，壮儿当时虽然才三岁多一点，但看着姐姐练字好玩，也缠着自己的乳母们，由韩女史教着学了好几个字，当时还给皇帝献过宝呢。只是那是去年的事，时过境迁，小孩子早ຉ就忘了，现在得父亲提醒，方才想起来，忙改口道，“我要学——我要和姐姐一样上学！”
连徐循都被逗笑了，壮儿在一边火急火燎的。“爹，我也要学写字，我也要学写字！”
“客舍？”点点有点不明白了。
“夫天地……这个字不会念，啊！是者呀，刚读过的，”点点努力地辨认着这清秀的行书，又有些沮丧地看了看自己的作业——虽然有这样那ว样不好的地方，但有时候上学还是挺好玩的。“万物之……之……”
皇后也看出了她的疑惑，她不禁微微一笑，和声道，“你还是不懂，我这心里，最担心的又怎是她受宠……”
不过，身为坤宁宫的高层，周嬷嬷在永安宫还是有点人脉的，不说别的，曹宝林、吴婕妤的服侍人里，有不少都是坤宁宫过去的嫡系，和坤宁宫里的大宫女，也是有着枝枝蔓蔓的亲戚关系。她当然清楚真相：徐贵妃的身子骨可好着呢，要说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也就是连着几个月不能出门，使得她有些烦闷。每天下午都要带着两个孩子到เ后花园里溜达，同两个宫嫔聊聊闲篇，在后花园里打打秋千。
为了做事，她不怕得罪人，但为了得罪人而得罪人，那就没意思了。再说，后头还有个ฐ孙皇后呢……徐循并不愿意在她落魄时跟着踩她，可也绝没有把她重新扶起来的兴趣。听完赵嬷嬷的话，她有点迷茫了：这么复杂的情况，该怎么处啊？
文庙贵妃薨了，这场面还能小得了？满宫里主子加宫女，不知要有多少人过来，她在人前一露面，肯定就坐实了宫中的猜测——这本来也就是事实，这对太后在宫里的名声，肯定有不小的影响。不管她地位再尊崇也好，悠悠众口，也不会因此对她就宽减半分。尤其是这种牵扯到切身利益的事情，可不像是从前高层之间的更迭和斗争了，那些事，大家当个热闹，私底下嚼嚼舌根也就放开了，不会有人那么无聊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徐循提出的那四件事，哪一样没有关系到底下人的生活？休说忘记了，一个不好，太后风评转眼变差，都是说不好的事。
居然是直接就下了逐客令……
“误会不误会，也不打紧了。”太后唇角一抽，似笑非笑。“你们年小不知道，宫里有得是人知道，尚宫局那ว两个尚宫，便是多年的老人了……”
韩女史正好掀帘子出来倒水，听了赵嬷嬷的话头，便截入道，“嬷嬷，还是罢了吧，奴瞧着，老娘娘可不大看得上壮儿。『雅文言情首发』”
赵嬷嬷道，“壮儿可还醒着呢，就在里头玩积木——”
只是如此一来，倒是苦了花儿等人，她们是早排定了要出去探亲的，便没法看到鳌山灯的热闹了，这时听徐循说起，便故作委屈，嘟嘴道，“娘娘，您老鳌山灯、鳌山灯的，奴婢今年都不想出去了。”
虽然削减了不少旧例，但徐循也不是没给宫人们争取福利，往年春月，皇城午门外都有鳌山灯摆放，供文武百官赴上元节宴后观赏取乐่、赋诗游览，百姓们也能自由á观灯，盛况持续三天。而后宫诸女眷是连影子都看不到，偶然有个把很受宠的能ม被携带到เ午门门楼上，也是极为ฦ稀少的特例了，起码就徐循知道的，只有文皇帝时候有过这样的例子。今年她省了好大一笔钱，又觉得元宵节没去年那样数里长灯的气派，便问过了扎鳌山灯的花费。——这鳌山灯，是焰火加机关、天棚、灯山等扎制起来的，焰火可以重复填充，不然也不能ม连演三天，主要就是扎制灯山的匠人难寻，真要说绢帛等贵价材料的消耗，和灯廊比那又是九牛一毛了。再说，虽然午门门前那个鳌山灯架子大，花费多，但御花园里这个，又不是不能缩点水嘛ใ。
太后唇边也露出一丝笑意，“此事乃是贵妃提醒，虽有瑕疵，但不足为外人道也，旨ຈ意里可隐去这节不提了。我亦无意掠了她的功劳，你若不提缘由á也罢了，若提，不如带契她一笔。”
真是有心胸，太后此语一出，不论谁都要赞一句好：做媳妇的时候，别人挑剔你那ว倒也罢了，如今都是太后了，还能如此坦然地直承己过，这也不是每个上位者都能ม做得到的。更不说以小见大，一旦认识到问题的严å重，便要再发诏谕警戒时人，若把太后和贵妃两人换成朝臣，这故事简直是可以上时人笔记的。当然了，这里面冒冒失失没大没小的那个角色肯定是贵妃，而心怀宽广，化干戈ຖ为玉帛，以小见大教化世人的那个正面角色，无疑就是太后了。
“各色彩纱、彩缎，都得照着一千匹来要吧。”周嬷嬷看了乔姑姑一眼，说得有点不自信了。倒是郑尚宫支持道，“起码的，过了节就又要发春季份例了，千匹哪里够，这点料子，正月里多去几次南苑那就没了。”
“就这些缎子，只怕是刚够给做新衣的。”周嬷嬷道，“这还是九月中秋时娘娘特地从内承运库要来的，大约腊ຘ月初便可发到尚功局，由尚功局做上新衣，新年正好赏穿了。别的亭台楼ä阁、彩花冰灯的料子，那还得再要。”
“点点快些长，长到这么高就留头发了。”嬷嬷们笑着说，“到那时候，也该给你选人家喽。”
“你是说头陀啊？”嬷嬷们是笑了，“确实有点儿像。”
一转眼，壮儿的两岁生日也就在眼前了，两岁的孩子，活动范围就要广上许多，遇事也很有自己的主意，徐循随着皇帝一道出了轿子，自然有人上来回禀，“点点带着壮儿，去御花园玩耍了，这会儿只怕也快回来。”
“”她对这番话就只有这么点反应，虽不是个好笑话，但也得捧个ฐ场。
“是。”花儿却不退下，她犹豫了一会，还是说道，“回禀娘娘，那两个看门的小内侍，私下悄悄同奴婢说，坤宁宫也派人来查看过吴雨儿，还同她隔着窗子说了几句话……只是她们说话时，把他两人屏退了，他们并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她随口一句话交代下的差事，底下人就要当个大事去办的，花儿如何能够忘记此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道，“现在已经好转了不少，基本……和常人无异了，上次奴婢过去的时候，她还抄写了二十卷《南华经》献上，说这是为了给自己恕罪，也为娘娘和壮儿祈福。”
徐循见她没有把信拿出来，也挺高兴的，笑嘻嘻地听她说完了，眼看到了点点要睡午觉的时间，钱嬷嬷上来牵她了，点点方才揉着眼睛，有点困倦地在怀里掏了掏。
她的女红和绣娘比，自然算不得十分出众，不过也还在水平上，这个香囊用的是明黄的底子，拿金线盘了龙纹在上头，用的是象牙的扣子，明显是为皇帝专做。因为料é子好，又收藏得不错，徐循很希望皇帝以为这是她赶工出来的，因此心一软，便原谅了她，不用再去诌那第三封信了。
孙嬷嬷更灵醒些，主动还道，“不过这也是她应得的，点点实在难带，换了是老奴，只怕早都管不动了。这几年来，钱姐姐见老了。”
“嗯。”徐循笑了，“她得了穿红的体面，可是不得了了，你们也别客气，私下少说都要敲一顿席面的。”
柿子捡软的捏，实在是人的天性，姆姆最常打她屁股，凶起来的时候最可怕了，点点现在无论如何也不敢惹她，娘虽然和气，但一生气沉下脸，几乎和姆姆一样可怕，而且她管着姆姆……她比姆姆更厉害，有时候，姆姆还要为点点向她求情……娘也是不能惹的。
点点现在比起恨娘，更恨的就是姆姆了，她明知一切冷淡都是姆姆的意思，却又不敢骂她——小屁屁还疼着呢，但心里的邪火还没消，她现在就是不想看到姆姆的脸，不想住在这间屋子里了，不想要娘，不想要爹！
不知不觉，她把自己想的话说出口，“你对我这么好，我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似的，你说我对你从来不说假话……我是尽量不说假话，可也没有把我的真话全说出口。以后，你杀了我也好，再不来了也好……把我又关到南内去也好，我心里总是安的，我算是对得起你的厚爱了……起码，我自己心里过得去点。”
皇帝再也没有办法掩盖自己的神色，他凝望着徐循，神色无比阴沉，像是在看一个仇敌。徐循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了，她又想哭又想笑，就像是从自己身上扯下一大块肉，血淋淋的痛之外，又有难掩的轻松。
“正是想和你商量呢，”和胡皇后在时不一样，现在的孙皇后对管理宫务还是很有热情的，毕竟，这也是当家主母责无旁้贷的权利与义แ务。“她宫里别人都好说，若是朝鲜来人，想回去的放归就是了，若是咱们宫里自己人，就派往别处服侍。可我今早听说了，躺着就琢磨呢，还有一个韩女史该怎么เ办？也送回去吗？”
权昭容大概是从壮儿生日前开始病的，一开始是食不下咽，然后是吃什么吐什么，又闹着什么便血，说是中毒吧，也没有什么毒药是这个症候，几个ฐ医生都很莫名，后来才从喉咙里摸到了肿块，不过从那时起人就不大行了，支持了两ä个多月就告弥留แ。皇后生病的那几天没的，因她位分不高，也没什么动静，无非就是好生收葬，埋到金山那边去就是了。
“激将法倒不会中。”徐循一边说一边往外走，“不过也无谓浪费了皇后娘娘的美意，既然有这个空当，那ว咱们就去呗。”
你自诩胸怀宽阔、人品正直，现在我给你制ๆ造一个机会，就看你如何表现了。
皇帝呵呵一笑，“这还用说？你今日累了，别抄经了，早些睡吧。明日再抄也无妨的，也不急在这一两天。”
皇后的笑容还是一样灿烂，“大哥你也好好休息——得闲了就多来看看我，看看栓儿……孩子几天没见了，想你呢。”
她想了想，便道，“大哥近日过来时，我会为你分说一番，你以后要落到哪里，还得看他的意思。我记得昔年朝鲜女子，也有被分到藩王府上为姬妾的。”
被徐循叫了停，她方แ才起身解释，“奴也没想着回朝鲜去，兄长如今在国中居住，奴若回去，必定受尽他的冷眼——娘娘肯帮奴这一次，奴便是心满意足了，一生前程，便听凭娘娘安排又有何妨？哪怕是扫一辈子的地，也胜似……”
“也许皇爷也是临时起意。”罗嫔安慰皇后的诚意倒是很足，语气都透着那么的绞尽脑แ汁，“没来得及和您商量，就下了决定……”
如果有问题存在，这问题到底是何时开始埋下的？皇后沉着脸盘算，是选秀时？那一声“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见江南”，的确令她大为介意——能跟得上大哥思绪的人，已经不止是她一个了……
“这样也好，”皇后点了点头，“不然，南内那ว么远，平时这里的人也难过去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