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随着年纪渐长,慢慢晓事,扶苏便再也没有在母亲面前提起过那只陶匮,还有匮中每年都会悄然多上一摞的四季衣物。
又过了许久,她才平复心绪一般,抬首凝眸,目光落向眼前的稚童,温静柔和,却是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头:“扶苏喜欢这衣裳么เ?那,待长大些,阿母便做一模一样的与你可好?”
看着那人迎面走近,身姿ู苍松般笔挺,一身玄衣当风,阿荼几乎有刹时的怔愣。
——自昔年孝公用商君变法以来,秦国国势日盛,为六国所忌惮。而似当今秦王这般并吞寰宇的野心,这等纵横捭阖的手段,则是天下为之色变。
而阿荼,却只垂眸看着腕间那道微红泛青的於痕,一个人静默地呆坐在席边,许久许久ื……
阿荼心下蓦地一惊,再也不敢想下去……身子微微作颤,瞬时浑身已起了一层冷汗--
蕲年宫之乱后不过数日,即有人告发——嫪毐实非宦人,常与太后私乱,且,已生有二子。
向暮时分,阿荼静静跽坐在东窗下那张卷云纹朱绘小漆几边,绿襦白裙的小宫婢侍立身旁้,正绘声绘色地讲着咸阳城近日的佚事趣闻,嗓音流珠似的清脆。
当初,知道自己将为人父时,他是颇为高兴的,嗣裔传承,向来是攸关宗族绵延的大事,于王族而言尤甚。
再小些的孩子……就真的了无印象了。所以,从未想到,刚刚出生的婴孩,竟是这样的。小成这样儿,整个脑袋差不多也只有他的掌心大小,娇成这样儿,似乎碰上一碰,都会弄疼他似的。
秦王又是未言语,只略๓转了身,随意朝前方种了花草的那一片田畦走了去,樟木厚底的黑舄落在地面上,发出有些钝ๅ意的木质轻响。
才只片刻工夫,颈子便开始略略发酸。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已跪得双膝与臂肘僵硬发疼,耳边才听得秦王惜字如金的一个ฐ“起”字。
古来嗣裔传承,皆是立嫡立长。若他不立后,此生便不会有嫡子。而诸公子中——扶苏居长。
她诧异地再次愣愣看向眼前的秦王——虽知他一向爱重扶苏,但,竟已下了决定么เ?
不理会她的震惊错愕,秦王只停顿了片时,继而续声道:“最多十五年,寡人便能一扫*,平定宇内。”
正值鼎盛之年的秦王,语出惊人,神色却未稍改。
这十五年之期,是依李斯尉缭的筹划——以奇兵突袭灭韩,用离间之计亡赵,趁地利ำ之势伐燕,借内政之ใ乱谋楚,引鸿沟之水淹魏,最后,挥师南进,取齐!
如今,大秦有李斯ั、尉缭、姚贾、顿弱、王绾、冯去疾,武有王翦、王贲、杨端和、内史腾、蒙恬、李信,更有一支纵横沙场,几乎无往而不利的貔貅之师!
而山东诸国,已连年积弱,这是大秦几百年来最好的时机,亦是他最好的时机!
扶苏说,宜须徐徐图之ใ,否则将遗祸ຖ于后。身为大秦权势之ใ巅的上位者,他心中明了,这没有错——这个ฐ孩子,冷静颖悟得甚至超出了他的期许,李斯同尉缭教得很好。
只是——他如今已而立之ใ年。父王体魄不弱,也只活了三十四岁……早在当初ม与群臣定计之时,他便曾自忖过,自己此生的寿数,会是多少?
他没有时间缓缓筹谋,如此良机不能错失,哪怕一月、一天也等不得!
大秦七百年的基业交到了他手中,并且已๐如日中天……他会建一番亘古烁今的功业,名继三霸,功盖五王,成为比先祖秦非子、秦穆公、秦孝公、秦昭襄王,比秦国历代所有国君都要功绩卓著、彪炳青史的君王!
二十年隐忍,十多载谋划,若不能将这宇内河山一统于他手中,不能见昔日仇雠尽跪伏于他脚边,如何甘心?
秦王目光深邃,神情果毅——他不能等,哪怕心中十二分清楚扶苏所言非虚。
扶苏,这个孩子自出生起,便是作为储君来精心教养的。
大约是自己幼年坎坷,初为人父,便下意识地想将所有曾经渴盼过的东西,都补偿到这个孩子身上——而扶苏也的确如自己所乐见的那ว般,尊贵的秦王长子身份,温静柔和而敏慧的母亲,名动诸侯、才识卓荦的二位师傅,还有蒙恬这般出身将门、意气磊落的良友挚交。
十一年来,他一天天看着从那个ฐ小小的襁褓ຑ婴孩长到懵懂稚童,渐渐成了如今初ม露峥嵘的英挺少年,秉性举止、心智谋略、射御勇力,几乎样样远超同侪、拔萃于群伦!
这是他的长子,他一手教养起来的继承人,亦是他毕生的骄傲!
而那厢,阿荼听了秦王的话,默然了片时,然后平静地抬眸,与他对视:“王上言下之意,是想妾劝一劝扶苏?”
“嗯,”他闻言回了神,略颔首,极满意她这份儿剔透“六国之事,寡人心意已决,让他不必再奏。”
扶苏这个孩子,样样无可挑剔——唯心性仁善了些,待再长上几岁,当放到军中去历练一番。
异日,待他收服天下,终要交予扶苏手中ณ……赢氏的社稷江山,会代代传承,万世不息。
阿荼默了一瞬,神色依旧平和:“王上以为,妾劝得了?”
闻言,赢政略皱了两道剑眉:“扶苏一向与你最是亲近。”
阿荼似乎忆起了什么似的,看着眼前的秦王,眸光微微有些恍然:“只是,他性子却并不似我。”
闻言,秦王似乎也一时怔住——是呵,这是他十年间一直带在身边,一天天看着长大的孩子。扶苏只是表面温,骨子里却同他一般,固执倔性,犟得很。
※※※※※※※※※※※※
翌日,咸阳宫宫城之上,十一岁的少年劲拔如竹,一袭雪青曲裾深衣,居高而立。
他所立之处,是整个咸阳宫位置最高的宫隅之处,站在这儿,可以俯瞰整座咸阳城。
咸阳在九峻山南、渭水之北,山南水北曰阳,故名咸阳。
秦孝公十二年,于此建城,后徙都之。至今已整整一百二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