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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书交流群101210371้:2๐06703๑7๕8
2000诺贝尔文学奖：灵山作者：高行健
第yi章
1
你坐的是长途公共汽车，那ว破旧的车子，城市里淘汰下来的，在保养的极差的山区公路上，路面到处坑坑洼洼，从早ຉ起颠簸了十二个小时，来到เ这座南方山区的小县城。
你背着旅行袋，手里拎个挎包，站在满是冰棍纸和甘蔗屑子的停车场上环顾。
从车上下来的，或是从停车场走过来的人，男的是打着大包小包，女的抱着孩子。那空手什么เ包袱和篮子也不带的yi帮子年轻人从口袋里掏出葵花籽，yi个接yi个扔进嘴里，又立即用嘴皮子把壳儿吐出来，吃得干净利ำ落，还哔剥作响，那ว分忧闲，那种洒脱，自然是本地作风。这里是人家的故乡，活得没法不自在，祖祖辈辈根就扎在这块土地上，用不着你远道再来寻找。而早先从此地出走的，那时候当然还没有这汽车站，甚至未必有汽车，水路得坐乌篷船，旱路可雇独轮车，实在没钱则ท靠两张脚底板。如今，只要还有口气在，那ว怕从太平洋的彼岸，又都纷纷回来了c坐的不是小卧车，就是带空调的大轿车。有发财了的，有出了名的，也有什么都不是，只因为老了，就又都往这里赶，到เ头来，谁又不怀念这片故土？压根儿也没有动过念头死也不离开这片土地的，更理所当然，甩着手臂，来去都大声说笑，全无遮拦，语词还又那么เ软款，亲昵得动人心肠。熟人相见，也不学城里人那套虚礼ึ，点个ฐ头，握个手。他们不是张口直呼其名，便从背后在对方的肩上猛击yi掌，也还作兴往怀里yi搂，不光是女人家同女人家，而女人家倒反不这样。冲洗汽车的水泥槽边上，就有yi对年纪轻轻的女人，她们只手拉着手，叽叽喳喳个不停。这里的女人说话就更加细软，叫你听了止不住还瞟上yi眼，那ว背朝你的扎着yi块蓝印花布头巾，这头巾和头巾的扎法也世代相传，如今看来，分外别致。你不觉走了过去，那头巾在下巴颏上yi系，对角尖尖翘起，面孔果真标致。五官也都小巧，恰如那yi抹身腰。你挨近她们身边走过，始终绞在yi起的那两双手都yi样红，yi样糙，指节也都yi样粗壮。她们该是走亲友或回娘家的新า鲜媳妇，可这里人媳妇专指的是儿子的老婆，要照北方老垮那ว样通称已婚的年轻妇女，立刻会招来yi顿臭骂。做了老婆的女人又把丈夫叫做老公，你的老公，我老公，这里人有这里人的语调，虽然都是炎黄子孙，同文同种。
你自己也说不清楚你为ฦ什么到这里来，你只是偶然在火车上，闲谈中听人说起这么เ个ฐ叫灵山的地方。这人就坐在你对面，你的茶杯挨着他的茶杯，随着行车的震荡，两只茶杯的盖子也时不时碰得铮铮直响。要是yi直响下去或是响yi下便不再出声倒也罢了，巧就巧在这两个茶杯盖铮铮作响的时候，你和他正想把茶杯挪升，便都不响了。可大家刚移开视线，两只盖子竟又碰响起来。他和你都yi齐伸手，却又都不响了。你们于是不约而同笑了笑。把茶杯都索性往后挪了yi下，便攀谈上了。你问他哪里去？
“灵山。”
“什么？”
“灵山，灵魂的灵，山水的山。”
你也是走南闯北的人，到过的名山多了，竟未听说过这么个ฐ去处。
你对面的这位朋友微眯眼睛，正在养神。你有yi种人通常难免的好奇心，自然想知道你去过的那许多名胜之ใ外还有什么遗漏。你也有yi种好奇心，不能容忍还有什么去处你竟yi无所闻。你于是向他打听这灵山在哪里。
“在尤水的源头，”他睁开了眼睛。
这尤水在何处你也不知道，又不好再问。你只点了点头，这点头也可以有两种解释：好的，谢谢，或是，噢，这地方，知道。这可以满足你的好胜心，却满足不了你的好奇。隔了yi会，你才又问怎么个ฐ走法，从哪里能进山上。
“可以坐车先到乌伊那个ฐ小镇，再沿尤水坐小船逆水而上。”
“那里有什么เ？看山水？有寺庙？还是有什么古迹？”你问得似乎漫不经心。
“那里yi切都是原生态的。
“有原始森林？”
“当然，不只是原始森林。”
“还有野人？”你调笑道。
他笑了，并不带挪输，也不像自嘲，倒更刺激了你c你必须弄明白你对面的这位朋友是哪路人物。
“你是研究生态的？生物学家？古人类学家？考古学家？”
他yiyi摇头，只是说：“我对活人更有兴趣c”
“那么你是搞民俗调查？社会学家？民族学家？人种学家？要不是记者？冒险家？”“都是业余的。”
你们都笑了。
“都是玩主！
你们笑得就更加开心。他于是点起yi支烟，便打开了话匣子，讲起有关灵山的种种神奇。随后，又应你的要求，拆开空香烟盒子，画了个ฐ图，去灵山的路线。
北方，这季节，已经是深秋。这里，暑热却并未退尽。太阳在落山之前，依然很有热力，照在身上，脊ิ背也有些冒汗。你走出车站，环顾了yi下，对面只有yi家小客栈，那是种老式的带yi层楼的木板铺面，在楼ä上走动楼板便格吱直响，更要命的是那乌黑油亮的枕席。再说，洗澡也只能等到เ天黑，在那ว窄小潮湿的天井里，拉开裤裆ด，用脸盆往身上倒水。那是农村里出来跑买卖做手艺的落脚的地方。
离天黑还早ຉ，完全可以找个干净的旅店。你背着旅行袋，在街上晃荡，顺便逛逛这座小县城，也还想找到เyi点提示，yi块招牌，yi张招牌，那怕是yi个名字，也就是说只要能见到灵山这两个字，便说明你没有弄错，这番长途跋涉แ，并没有上当。你到处张望，竟然找不到yi点迹象。你yi同下车的，也没有yi个像你这样的旅游者。当然，你不是那种游客，只说的是你这yi身装束。你穿的yi双轻便结实专用于登山的旅游鞋，肩上挂的是带背带的旅行包，这街上往来的也没有你这种打扮的。这里自然不是新婚夫妇和退休养老的通常去的旅๓游胜地。那种地方yi切都旅游化了，到处都停的旅游专车，到เ处都有导游图可卖，所有的小店铺里都摆满了印有字样的旅游帽c旅游汗衫c旅๓游背心c旅游手帕，连接待外国人专收外汇券的宾馆和只凭介绍信接待内宾的招待所和疗养院，更别说那些相争拉客的私人小客店，都以这块宝地的名字为ฦ标榜ึ。你不是到那种地方去凑那分热闹，在人看人c人挨着人c人挤人的山阳道上，再抛些瓜果皮c汽水瓶子c罐头盒子c面包纸和香烟屁股。这里想必早晚也逃不脱这种盛况。你总算乘๖那些鲜艳夺目的亭台楼阁尚未修建，赶在记者的照相机和名人题字之ใ前，你不免暗自庆幸，同时，又有些疑惑。这街上竟无yi点招徕游客的迹象，会不会以讹传讹？你只凭揣在上衣口袋里的香烟盒子上画ฑ的那么个路线，在火车上偶然碰到那么个ฐ玩主，更何况他也是道听途说，你还无法证实是不是信口开河。你没有见到เyi则ท确凿的游记，连最新出版的旅游大全也没有收进这样的条目。当然，灵台c灵丘cນ灵岩，乃至于灵山这类地名，你翻阅分省地图册的时候，并不难找到เ。你也还应该知道，那浩é瀚的史书典籍中ณ，从远古巫卜的山海经到古老的地理志水经注，这灵山并不是真没有出处，佛祖就在这灵山点悟过摩诃迦叶尊者。你并非愚钝之辈，以你的敏慧，你得先找到那ว画在香烟盒子上的乌伊小镇，进入这个灵山必经的通道。
你回到เ车站，进了候车室，这小山城最繁忙的地方，这时候已经空空荡荡。售票处和小件寄存的窗口都被背后的木板堵个ฐ严实，你再敲打也纹丝不动。无处可以问讯，你只好仰头去数售票窗口上方แyi行行的站名：张村c沙铺c水泥厂cນ老窑cນ金马c大年cນ涨水cນ龙湾c桃花坞越来越加美好，可都不是你要找的地方。别ี看这小小的县城，线路和班次可真不少。有yi天多至五cນ六趟班车的，可去水泥厂绝非旅游的路线。最少的则只有yi趟班车，想必是最偏僻的去处。而乌伊居然出现在这路线的终点，毫不显眼，像任何yi个普通的地名，没有丝毫灵气。可你就像从yi团无望解开的乱麻中ณ居然找到了个线头，不说高兴得要死，也总算吃了颗定心丸。你必须ี在明早ຉ开车前yi个ฐ小时先买好票。经验告诉你，这种yi天只有yi趟的山区班车，上车就如同打架yi样，你要不准备拼命的话，就得赶早站队。
此刻๑，你有的是时间，只不过肩上的旅行袋稍嫌累็赘。你信步走着，装满木材的卡车连连掀着高音喇叭，从你身边驶过。你进而注意到穿县城而过的狭窄的公路上，往来的车辆，带挂斗的和不带挂斗的，都yi律掀起刺耳的高音喇叭，而客车上的售票员，还把手伸出窗口，使劲拍打车帮子上的铁ກ皮，更为热闹。也只有这样，行人才能让道。
两旁贴街的老房子yi律是木板的铺面，楼下做的生意，楼上晒着衣服，从小儿的尿布到女人的||乳|罩，补了裆的短裤到印花的床单，像万国的旗帜，在车辆的喧闹声和扬起的灰尘中招展。路旁水泥电å线杆子上，齐目高的地方แ，贴满了各式各样的。有yi张治疗狐臭的特别ี引起你的兴趣，并不是因为ฦ你有狐臭，而是那的文字来的花梢，在狐臭之后还打了个括号：
狐臭又名仙人臭是yi种讨厌的疾病，其味难闻，令人欲吐。为此影响朋友交往耽误婚姻ี大事的不乏其人。青年男女还屡屡遭到เ从业参军的限制，无限痛苦，不胜烦恼。现我处采用新式综合疗法，能ม立即完全彻底干净根除臭味，疗效高达97๕5％。为您生活愉快，未来幸福，欢迎前来治疗
之后，你到了yi座石桥上，没有狐臭。清风徐来，凉爽而适意，石桥架在宽阔的河面上，桥上虽然是柏油路面，两ä边斑驳的石柱子上刻๑的猴子还依稀可辨，肯定很有yi番年代了。你倚着水泥加固了的石槛杆，俯视由石桥连接的这座县城，两岸都是黑色的瓦顶，鳞次栉比，让人总也看不尽望不透。两山之间，yi条展开的河谷，金黄的稻田上方镶的绿色的竹林。河水蓝澄澄的，悠悠缓缓，在河床的沙滩间流淌，到了分水的青麻石桥基下，变得墨绿而幽深，yi过桥拱，便搅起yi片哗哗的水声，湍急的漩涡上飘出白色的泡沫。石条砌的河堤总有上十米高，留แ着yi道道水渍，最新า的yi层灰黄的印子当是刚过的夏天洪水留下的痕迹。这就是尤水？它的源头则ท来之灵山？
太阳就要落下去了，橙红的团团如盖，通体光明却不刺眼。你眺望两旁山谷收拢的地方แ，层峦叠蟑之处，如烟如雾，那虚幻的景象又黑悠悠得真真切切，将那轮通明的像在旋๙转的太阳，从下端边缘yi点yi点吞食。落日就越加殷红，越加柔和，并且将金烁烁的倒影投射到yi湾河水里，幽蓝的水色同闪烁的日光便连接yi起，yi气波动跳跃。坐入山谷的那赤红的yi轮越发安祥，端庄中又带点妩媚，还有声响。你就听见了yi种声音，难以捉摸，却又分明从你心底响起，弥漫开来，竟跳动了yi下，像踮起脚尖，颠了yi下，便落进黝黑的山影里去了，将霞光洒满了天空。晚风从你耳边响了起来，也还有驶过的汽车，照ั样不断掀出刺耳的喇叭声。你过了桥，发现桥头有块新镶嵌的石板，用红漆描在笔划ฐ的刻道里：永宁桥，始建于宋开元三年，yi九六二年重修，yi九八三年立。这该是开始旅๓游业的信号。
桥头摆着两趟小吃摊子。你在左ุ边吃yi碗豆腐脑แ，那种细嫩可口作料齐全走街串巷到处叫卖yi度绝迹如今又父业子传的豆腐脑，你在右边又吃了两个从炉膛里现夹出来热呼呼香喷喷的芝麻葱油烧饼，你还又在，在哪yi边已经弄不清楚了，吃了yi颗颗比珍珠大不了许多甜滋滋的酒酿元宵。你当然不像游西湖的马二先生那样迂腐，却也有不坏的胃口。你品尝祖先的这些吃食，听吃主和小贩们搭讪，他们大都是本地的熟人，你也想用这温款的乡音同他们套点近乎，也想同他们融成yi片。你长久生活在都市里，需要有种故乡的感觉，你希望有个故乡，给你点寄托，好回到孩提时代，捡回漫失了的记忆。
你终于在桥这边还铺着青石板的老街上找到yi家旅店，楼板都拖洗过了，还算干净。你要了个ฐ小单间，里面放了张铺板，铺了yi张竹席子。yi床灰棉线毯子，不知是洗不干净还就是它本色，你压在竹席子底下，扔开了油腻的枕头，好在天热，你不必铺盖。你此刻需要的是搁下变得沉重的旅行袋，洗yi洗满身的尘土和汗味，赤膊在铺上仰面躺下，叉开两ä脚。你隔壁在吆三喝四，有人玩牌，摸牌和甩牌都听得yi清二楚。只yi板之隔，从捅破了的糊墙纸缝里，可以看见虚虚晃晃几个赤膊的汉子。你也并不疲倦得就能入睡，敲了敲板壁，隔壁却哄了起来。他们哄的并不是你，是他们自己，有赢家和输家，总是输的在赖帐。他们在旅馆里公然聚赌，房里板壁上就贴着县公安局的通告，明令禁止yi是赌博，二是卖滛。你倒想看看法令在这里究竟起不起效应。你穿上衣服，到走廊上，敲了敲半掩的房门。敲与不敲都yi个样，里面照ั样哈喝，并没有人答理。你干脆推门进去，围坐在当中的yi块铺板上的四条汉子都转身望你，吃惊的并不是他们，恰恰是你自己้。四个人四张怪相，脸上都贴的纸条，有横贴在眉头上的，也有贴在嘴唇鼻子和面颊上的，看上去又可恶又可笑。可他们没有笑，只望着你，是你打扰了他们，显然有些恼怒。
“噢，你们在玩牌呢，”你只好表示歉意。
他们便继续甩着牌。这是yi种长长的纸牌，印着像麻将yi样的红黑点子，还有天门和地牢。输的由赢家来罚，撕yi角报纸贴在对方指定的部位。这纯粹是yi种恶作剧，yi种发泄，抑或是输赢结帐时的记号，赌家约定，外人无从知晓。
你退了出来，回到房里，重新า躺下，望着天花板上电灯泡四周密密麻麻的斑á点，竟是无以计数的蚊子，就等电灯yi灭好来吸血，你赶紧放下蚊帐，网罗在窄小的圆锤形的空间里，顶上有yi个ฐ竹蔑做的蚊帐圈。你好久没有睡在这样的帐顶下了，你也早过了望着帐项可以睁眼暇想或是做梦的年纪，今天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冲动，该见识的你都0；yi领教了，你还要找寻什么เ？人到เ中年，该安安稳稳过日子，混上yi个不忙的差ๆ事，有个不高不低的职位，做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安yi个舒适的小窝，银行里存上yi笔款子，月月积累，除去养老，再留点遗产？
2
我是在青藏高原和四川ษ盆地的过渡地带，邛崃山的中段羌族地区，见到了对火的崇拜，人类原始的文明的遗存。无论哪yi个民族远古的祖先都崇拜过给他们带来最初文明的火，它是神圣的。他坐在火塘前喝酒，进嘴之ใ前，先要用手指沾了沾碗里的酒，对着炭火弹动手指，那炭火便噗哧噗哧作响，冒起蓝色的火苗。我也才觉得我是真实的。
“敬灶神爷呢，多亏的他，我们才有得吃喝，”他说。
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他削瘦的面颊，高高的鼻梁和颧骨。他说他是羌族人，底下耿达乡的人。我不便就问有关鬼神的事，只是说我来了解这山里的民歌。这山里还有没有跳歌庄的？他说他就会跳，早先是围着火塘，男男女女，yi跳通宵达旦，后来取缔了。
“为什么เ？”我明知故问，这又是我不真实之处。
“不是文化革命吗？说是歌词不健康，后来就改唱语录歌。”
“后来呢？”我故意还问，这已经成为yi种积习。
“后来就没人唱了。现今又开始跳起来，不过，现今的年轻人会的不多，我还教过他们。”
我请他做个示范，他毫不迟疑，立刻๑站起来，前yi脚๐后yi脚踏着步子唱了起来。他声音低沉而浑厚，有yi付天生的好嗓子。我确信他是羌族人，可这里管户口的民警就怀疑，认为申报为ฦ藏族或羌族的都是为了逃避计划生育，好多生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