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疯婆婆拉着她在记忆的甬道里穿行时,春迟哭了起来。她终于知道怎样才能找到记忆,这近乎ๆ于无望的希望令她悲喜交集。
春迟的目光落在那枚长满褐色斑点的海螺身上。她惊奇地发现,这海螺表面光滑剔透,像一只蕴藏着秘密的水晶球。
那么多年以来,是我生活中的唯一闯入者。
殊途同归。不错,就是这样。而我始终没有问过多年后已成为我妻子的,当年那件她最想占卜的事,在谜底揭晓后她可有失望过。也许早在当年,她俯身向那ว只水缸,望着水底正反不一、自有一番排序的贝壳时就已经猜到เ了谜底。
她猛然推开他,粘合在一起的身体被撕裂ฐ,他们都感到เ一阵疼痛。他捏住她,把她重新打开。
她恶狠狠地咬他,掐他的脖子。他按住她,携她翻越最高的山峰。那是有飞鸟和桃花的地方,是人间仙境,谁也无法抗拒。
瀑布从山过她的名字,然而此刻春迟却不记得了。
沿着月光铺设的甬道,春迟跨出门,走进了种满凤凰树和椰树的院子。她看见地面上横七竖八地放着一张张担架。在这个ฐ有风并即将下雨的午夜,这些担架仿佛是一叶叶扁舟在水中ณ缓缓地摇着;半空中又横竖扯起几条粗绳,那女孩正将洗干净的被褥晾在上面。在那儿,许多条白色床单一字晾开,犹如被戳破的船帆,起风的时候它们便也上路了。
那是春迟最初认识的淙淙——站在摇曳的白色床单中ณ间,好像被云朵轻轻托着,来到她的面前。
正是她救了春迟。她从海滩上捡到เ春迟的时候,春迟的鼻息已๐经无法感觉到เ。可是她的身体并不冰冷,恰恰相反,她像一块火山灰烬般灼烫;如此的热,以至于淙淙相信她一定可以活下来。同时,她惊讶地发现,春迟的双脚是血红的,殷红的血迹从脚底一直向上蔓延,由深至浅,直至脚踝处才完全消失。这双赤红的脚也在发烫,淙淙蹲下来,试图找到เ脚上的伤口。可是没有,脚并没有流血。她又试着揩拭血迹,可是那ว血迹似乎ๆ是由肌肤里面渗透出来的,无论多么เ用力都擦不掉。
神奇的红脚๐女孩。
那ว个黄昏,淙淙坐在旁边看了她很久。然后慢慢扶起她,将她放在自己้的背上。她背着她往回走。她的背被她压着,也开始发烫。落日把最后一丝光热传到她们身上之ใ后,就跳进了大海ร,她们是黯淡的天地之ใ间最亮的一簇火焰。从这一刻起,她们的命运被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3
那个时候,春迟的全部所有是一张在收容所y潮幽暗房间里的床铺、一条山茶花图案的墨绿色毛毯,以及一件不知什么地方捡来的粗麻布裙子。她一直都穿着这条裙子,浅紫色,胸ถ前有淡红色的石榴渍,也或者是西瓜的汁水,看起来像个暗藏杀机的伤口。
春迟本是不屑去争抢那些衣物的,每次收容所分发衣物的时候,她只是冷冷地站在角落里看着,看着难民们冲上去拼命地争夺和厮打,仿佛是为了证明她们得到重生后蓬勃的生命力。
而裙子是淙淙送过来的。
此前,淙淙只是常常在夜里帮春迟止血,她也许是睡在春迟旁边的床位上,但春迟对此毫无印象;每次睡醒时,偌大的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了。女人们更喜欢聚在院子里聊天,不到เ万不得已,她们不会回到这拥挤黑暗的房间里睡觉。
有时春迟早ຉ晚散步,就看到淙淙在院落墙根下晾那些替换下来的沾满血迹和痰渍的床单。她常帮这里的看护做事,甚讨她们欢心。
春迟迎面走过去,看到淙淙伸长手臂,踮着脚尖晾衣服。这女孩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生得瘦小,栗色皮肤,很难分辨她是不是华裔。只是觉得她有一种生野的美,能ม紧紧抓住人。她晾衣服时,柔软的身体被拉展开,宛若开在院落中央的一株小桃树。蓬勃的生命力犹如花粉般从她的身上散落下来。春迟只是这么安静地走过去,偶尔几次,她隐隐感到淙淙在对着她笑,然而她却记不起来淙淙的名字了。
直到那个ฐ下午,她们两个都站在屋檐下看着那ว些女人们争抢从远方运送来的旧ງ衣服,她们是仅剩的没有加入那场拼抢的女子,彼此对看了一眼,向对方投去友善的微笑。淙淙用眼神示意春迟等她一下,就向着那ว群撕扯的女人们走去。春迟疑惑地看着她。炎热的下午,烧烫的地面上浮ด起一层白茫茫的水汽,她那双细瘦的脚踝仿佛悬在白雾缭绕的半空中ณ,轻渺的背影像个腾云驾雾的仙女。仙女降落在那ว群凶悍的妇人当中ณ,然后她就毫不客气地和三两个手中紧紧攥着抢来的衣服的女人争夺起来。刚ธ才还好端端站在她身边的温婉少女,顷刻๑间已变身为野蛮专横的泼妇。她揪着其中ณ一个妇女的头发,犹如压一口水井般将她的脖ๆ颈向下压,而另一只手紧紧地抠住那妇人攥紧ู的双手,将她抓着不放的裙子一点点扯出来。
女孩在这一刻呈现出的令人惊异的力气,与此前宛若行在云端的脚步迥异。
她们当然也打她,拧她的耳朵,扭她的手臂,用尖利ำ的指甲去划她的脸,可是她像一个刀枪不入的勇士毫不退缩,甚至没有流露一丝痛苦的表情。很快,四面里涌ไ来一群为淙淙助阵的女人。这些平日里神情漠然、看不出与淙淙有什么交情的女人,竟然都兴奋得好似被抽动的陀螺。淙淙就是一根有号召力的鞭子,她能让这世界ศ围着她团团转起来。
第三部分第29节:磨镜记(上阙)(2)
第29节:磨镜记(上阙)(2๐)
那几个和淙淙争夺的女人寡不敌众,很快便败下阵来,眼睁睁地看着那ว个抢到衣服的女人走到เ淙淙的面前,将裙子递给她。淙淙很从容地接过,自始至终,她没有擦过一下脸颊上流下来的血。
女人们四下散去,淙淙亦无需向她们道谢,仿佛这是发生过许多次的事,人人都习以为常。淙淙迎面走来时还向春迟扬了扬手上的裙子,一切都非常明艳,女孩笑中的眉眼、脸颊上慢慢凝固的血,以及她手中ณ的衣裙。
女孩在春迟的面前站住,未等气息平顺,就说:
“给你。”
“给我?”
“嗯,给你的。紫色很适合你。”
裙子落在春迟的手上,轻得好像一只小鸟;她用力抓紧ู它,生怕一不留心,它就会飞起来。
春迟非常惊讶。她很快变得不安起来,犹豫了一下,终于伸出手指,帮淙淙擦拭脸上的血。有几处伤口,抓破的表皮已๐经脱落,l露在外的嫩r不断涌出血来。春迟看着鲜血犹如愈演愈烈的火焰一般蔓延,心中ณ一片慌乱,只是徒劳地不断ษ擦去伤口四周的血。
在失去记忆后,淙淙是第一个对春迟好的人,但这种感觉并不像春迟想象的那样美妙。由于对过去一无所知,春迟时常会感到เ无助。那时她多么เ盼望有人能够走近她,疼爱他。可是淙淙脸上的伤口那ว样灼目,令春迟不知所措。她觉得自己无法还给她什么เ。
4๒
淙淙是个野姑娘。父母双亡,孤身一人住在潋滟岛上。有时在岛上的天主教堂里寄住,有时到难民营里混日子,谁也不知道她明天在哪儿,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可是她的影踪一定有许多人想知道。因为ฦ她是一只太美丽的动物,令整个森林里的鸟兽都黯然失色。春迟也许应当感到เ幸福,因为这只最美丽的小兽栖落在她的身旁,日日夜夜与她为伴,这是多么เ值得羡慕的事。淙淙的确很依赖春迟,夜晚睡觉的时候,她总是偷偷爬到เ春迟的床上来,抱着春迟:“睡吧。”说完,淙淙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热带的夜晚,虽然有海风,仍使人觉得燥热。淙淙睡着了也很不老实,仿佛在被子里游泳似的,四肢摆动,呼吸很深,嘴巴也张开协助呼吸。有时她又会紧紧ู地抓住春迟,讲含糊不清的梦话。在那些深夜里,春迟惊醒,她看见女孩如攀援的小野兽般地钩住她,神色魇足。
春迟轻抚她的脸颊๐。此刻她睡得很熟,不会醒,像一个ฐ属于她的娃娃。她必须ี承认,自己有些妒嫉淙淙。尽管她已经努力克制这种糟糕的情绪,当旁人被淙淙的美吸引,试图与她靠近的时候,她就会不由自主地远离。虽然她明知淙淙也许从未意识到自己的出众,她也不会知道春迟的难过。春迟又看了淙淙一会儿,轻轻地用被子蒙上她的头。她希望世界都不要看到เ这个ฐ光芒四s的女孩,只有自己้知道她的美;或者哪怕她的美不要这样突兀,像自然中ณ的流水树木,屋舍中的瓷器摆设一样静谧,那样也不会令春迟不安。
清早ຉ醒来时,春迟看见淙淙已经坐在床边,正抱着她的双脚出神地看。她抚摸着春迟脚上的血迹,说:
“真可惜你记不得从前的事了,我想那ว一定很精彩,这双红色的脚๐就是最好的证明。”
“它们还烫吗?”春迟轻轻问。她很少去碰这双脚,她总觉得,它们似乎并不属于她。
“还烫。你全身都很烫,所以才会流鼻血。你就是一座活火山。”
“是吗?那你不怕我喷涌吗?”
“不怕。我喜欢你的烫,红孩儿。”淙淙这样叫她。
然而淙淙并非对谁都这样温柔,春迟是一个例外。事实上,淙淙瘦小单薄的身体里充满了惊人的破坏欲。虽然曾寄住教堂,但她对于基督教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憎恶。当春迟对淙淙说,她非常想去做一次祈祷,祈祷ຕ能将那些遗落的记忆找回来时,淙淙的口气十分鄙夷:
“不要在我的面前提这些,我早已不相信有神。我住在教堂的那ว些日子,每天都想放一把火,将它烧毁。”
淙淙露出轻蔑的微笑,春迟一阵凛然。她看到淙淙的虎牙在唇间掠过,附着几缕残存的槟榔果r,犹如一颗绞缠着血丝的兽齿。
在难民营里,淙淙喜欢和那些在船上卖唱的歌妓混在一起,让她们教她唱歌。她的声音低沉,略带沙哑,唱起歌来别有一番韵味。那些歌妓们开始撺掇她与她们一起到เ船上卖唱,说她这么美,肯定能成为ฦ最红的姑娘;船上的生活很热闹,再也不会感到烦闷,而且还能ม赚到เ许多钱。对于别人的赞美,淙淙毫不经意,只是抿嘴一笑;金钱也并
姐,别这样
不令她心动,然而那ว种新า鲜的生活倒令她有些向往。
“我们一起去船上唱歌,你说好吗?”深夜,淙淙碰碰春迟,小声说。
“我不想去。虽然说不上什么เ缘由,但我不喜欢她们。”
“每天唱歌喝酒,生活得很自在,有什么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