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浪一样的掌声中ณ，我没有鼓掌，我仍旧深深地注视她。她说的“事”是五十九岁的导演杨德昌的死。她说的“人生”是她自己้的人生；但是人生，除了自己，谁可能知道？一个曾经爱得不能自拔的人死了，蔡琴，你的哪一首歌，是在追悼；哪一首歌，是在告别；哪一首歌，是在重新许诺；哪一首歌，是在为自己做永恒的准备？
老朋友蔡ກ琴出场时，掌声雷动，我坐在第二排正中，安静地注视她，想看看──又是好久不见，她瘦了还是胖了？第一排两个讨厌的人头挡住了视线，我稍稍挪动椅子，插在这两个人头的中ณ间，才能把她看个清楚。今晚蔡琴一袭青衣，衣袂在风里翩翩蝶动，显得飘逸有致。
他在长长的行列里，等候护照检验；我就站在外面，用眼睛跟着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往前挪。终于轮到他，在海关窗口停留片刻，然后拿回护照，闪入一扇门，倏忽不见。
我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门里。
“小晶啊，”她说，带着很浓的浙江乡音“你在哪里？”
带她去“邓师傅”做脚๐底按摩，带她去美容院洗头，带她到เ菜市场买菜，带她到田à野上去看鹭鸶，带她到药房去买老人营养品，带她去买棉质内衣，宽大但是肩带又不会滑下来的那一种，带她去买鞋子买乳液买最大号的指甲â刀。我牵着她的手在马路上并肩共行的景象，在这黄狗当街懒睡的安静小镇上就成为人们记得的本村风景。不认识的人，看到เ我们又经过他的店铺，一边切槟榔一边用眼睛目送我们走过，有时候说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伊查某仔转来喽！”
见时容易别时难，离开她，是个复杂的工ื程。离开前二十四小时，就得先启动心理辅导。我轻快地说：“妈，明天就要走啦。”
她也许正用空蒙蒙的眼睛看着窗外的天，这时马上把脸转过来，慌张地看着我“要走了？怎么เ要走呢？”
我保持声音的愉悦“要上班，不然老板不要我啦。”
她垂下眼睛，是那ว种被打败的神情，两手交握，放在膝上，像个ฐ听话的小学生。跟“上班”是不能ม对抗的，她也知道。她低声自言自语：“喔，要上班。”
“来，”我拉起她的手“坐下，我帮你擦指甲油。”
买了很多不同颜色的指甲â油，专门用来跟她消เ磨卧房里的时光。她坐在床沿，顺ิ从地伸出手来，我开始给她的指甲â上色，一片一片慢慢上，每一片指甲上两ä层。她手背上的皮，抓起来一大把，是一层极薄的人皮，满是皱纹，像蛇蜕掉弃置的干皮。我把新西兰带回来的绵羊油倒在手心上，轻轻揉搓这双曾经劳碌不堪、青筋暴露而今灯尽油枯的手。
涂完手指甲，开始涂脚๐指甲。脚指甲â有点灰指甲症状，硬厚得像岩石。把她的脚放进热水盆里──她缩起脚๐，说：“烫。”我说：“一点也不，慢慢来。”浸泡五分钟็后，脚指甲稍微松软了，再涂色。选了艳丽的桃红，小心翼翼地点在她石灰般的脚指甲â上。效果，看起来确实有点恐怖，像给僵尸的脸颊上了腮红。
我认真而细致地“摆布”她，她静静地任我“摆布”我们没法交谈，但是，我已๐经认识到，谁说交谈是唯一的相处方แ式呢？还有什么，比这胭å脂阵的“摆布”更适合母女来玩？只要我在，她脸上就有一种安心的平静。更何况，胭脂ฦ阵是有配乐的。我放上周璇的老歌，我们从《夜上海》一直听到《凤凰于飞》、《星心相印》和《永远的微笑》。
涂完她所有的手指甲和脚๐指甲，轮到我自己。黄昏了，淡淡的阳光把窗帘的轮廓投射在地板上。“你看，”我拿出十种颜色，每一只指甲涂一个不同的颜色，从绯红到紫ใ黑。她不说话，就坐在那床沿，看着我涂ิ自己的指甲，从一个ฐ指头到另一个ฐ指头。
每次从屏东回到台北，朋友总是惊讶：“嗄？你涂ิ指甲油？”
指甲â油玩完了，空气里全是指甲â油的气味。我说：“明天，明天我要走了。要上班。”
她有点茫然“要走了？怎么要走了？那──我怎么เ办？我也要走啊。”
把她拉到เ梳妆镜前，拿出口红“你跟哥哥住啊，你走了他要伤心的。来，我帮你化妆。”她一瞬间就忘了我要走的事，对着镜子做出矜持的姿态：“我啊，老太婆了，化什么เ妆哩。”
可是她开始看着镜中ณ的自己้，拿起梳子，梳自己้的头发。
她曾经是个多么เ耽溺于美的女人啊。六十五岁的时候，突然去纹了眉和眼线，七十岁的时候，还问我她该不该去隆鼻。多少次，她和我一起站在梳妆镜前，她说：“女儿，你要化妆。女人，就是要漂亮。”
现在，她的手臂布满了黑斑，黑斑在干枯的衰老的皮肤上，像褪下的蛇皮。
我帮她擦了口红，说：“来，抿一抿。”她抿了抿唇。
我帮她上了腮红。
在她纹过的眉上，又画上一道弯弯淡眉。
“你看，”我搂着她，面对着大镜“冬英多漂亮啊。”
她惊讶“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你的女儿嘛。”我环抱着她瘦弱的肩膀，对着镜子里的人，说“妈，你看你多漂亮。我明天要走喔，要上班，不能不去的，但马上会回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