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是不怕死。
九儿其实很惜命。辜负血脉ำ相惜之情是极大的不孝，娘亲苦熬了半生，一日一夜呵护的性命，由不得他轻易放弃。可娘亲也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受了素昧平生之人的恩德，将来必要报答，可自己命贱，能活几日还是未知，恐怕等不来涌泉相报的那一日了，倒不如……现在就报了，莫教还恩成了空谈。
以命相还，再无更甚。
人有不同命，亦有不同死。比起某年某月横死街头，做了一具无名污尸，还不如死前壮烈一场，换回那ว孩子的性命。
九儿屏住呼吸，沿着墙根步步紧随，全神贯注地盯着贼人的一举ะ一动。贼人以为时机成熟，暗中搓了搓手，握紧ู刀把，突然扬至半空。九儿见状猛冲上去，飞身一跃，恰在举刀挥下的一刻๑，扑到เ了那男童后背上。
锋利ำ的匕首捅进腰后，锐痛自血肉割裂处急剧扩散。
九儿咬着牙根闷哼了声，竭力把男童推开，又想反身去抱住贼人拖延时间，不料心脉ำ突地一阵虚乏็，眼前一黑，整个人便软绵绵地栽进了雪堆里。
状况骤变，贼人吓得慌了手脚๐，握着滴血的匕首杵在原地。
那男童猛然回头，凌厉的目光扫过贼人，落到浑身浴血的九儿身上，刹那间就明白了事由。瞳仁中ณ的火光腾地窜起丈高，像要焚烧一切，小拳头随即紧ู握，一记漂亮的翻身顶撞，将贼人顶翻在地。
九儿濒死的模样给了他极大的刺激，他几乎豁出了性命，翻滚厮打，逮准时机，竟一把揪住对方裸露的脖颈่咬了下去。
小虎牙拼尽全力，把脖子都咬出了血洞。
那贼人是个半道上的新手，第一次出来打劫，哪料得到六七岁的孩童能有这般凶狠的手段，吓得举刀乱刺。男ç童反应敏捷，眼角刚ธ瞥见刀光，身子便灵活一闪，转眼之间已经滚到了街边。
落地时只听得金石碰玉一声脆ะ响，低头一看，竟是悬于腰间的盘龙玉佩被劈成了两半！左半块还吊在红绳上晃荡，右半块掉进了皑皑白雪，不见踪影。
男ç童盯着破碎的半枚玉佩，表情嫌恶，眼中ณ却闪过了一丝迟疑。
他孤立无援，没有武器，不够高，也不够强壮。三两下的突袭或许还能占个上风，可面对胳膊比他腿还要粗的成年人，能坚持多久？这种时候，即便是从前不屑于依赖的东西，也不得不拿来用了。
他咬着牙，愤愤地哼了一声，捞起半块玉佩高高举至头顶，厉声喝道：“我乃当朝五皇子司鸿豫！你若伤我，便是犯了滔天大罪，必要九族诛尽，血脉ำ断ษ流！”
这一声吼威慑十足，贼人本就是个鼠胆，闻言竟吓得冷汗直流，连裤ไ裆ด都尿湿了，哆嗦着丢了匕首，连滚带爬地往深巷中逃窜而去。
转瞬之间，长街上又只剩下了两个ฐ孩子。
九儿伏在雪中，咳得一地血沫子。
景况与方才无异，身体却更冷了，每一寸皮肤都像贴在了寒冬的冰面上，唯有手背贴着什么温热的东西。他动了动手指，将那温热之物握于手心，贪婪地捏紧，想要暖和一下麻痹的身体。
腰间的伤口已๐经不再酸麻，变作刺向骨髓深处的钝痛。失血带来了强烈的倦乏，在陷入昏迷之前，他依稀听见了两ä个字。
皇子。
赠他食盒的善心孩童，竟是一位身份尊贵的皇子吗？这么说来，他当真遇上一位降云相助的神仙了？
那是云端显迹的龙，绘卷独艳的凤，隔着千百道城墙和传说，纵然跪地也无法触碰到的衣角。
池中金鳞，波满流光。
为ฦ其死，与有荣焉。
自己้薄薄一条贱命，到เ底换来了多么珍贵的东西？
司鸿豫踉踉跄跄从雪堆里爬起来，扑到九儿身边，一把抱起绯红斗篷裹着的瘦弱身躯。一瞬间，魂魄里那ว只会咬人的凶猛小兽不知躲去了哪里，只留下一个束手无措的年幼孩子。
怀里的身体那么冷，冰坨子一般。司鸿豫来不及搓热双手，情急之ใ中，竟用自己的脸颊去暖九儿冰凉的额头，一阵一阵地呵气，想教这孩子的面庞先暖和起来。
请务必暖和起来。
务必……不要死。
望着怀里苍白如尸的面孔，他浑身发颤，忍不住伸手去摸，谁料摸到เ了一手热腻的鲜血。
涌出的血水浸透了绒布，绒布本是绯色，此刻深深浅浅，分不清哪一块染上了，哪一块没有。司鸿豫摸不准九儿到底伤得多重，只好一个劲儿用小手捂住他后腰的伤口，血却沿着指缝不断地溢出来，滴进雪里，吸收，变淡，再滴下，再吸收，再变淡，一点一点吞噬着怀里脆弱的生命。
眉宇间的狠厉气息已然不见，空剩ທ哀伤仓惶。
“醒一醒……求你醒一醒，看我一眼吧。”他哽咽着说，“你死了，我上哪儿去找第二个这样待我的……再也不会有了，你死了，就再也没有了……”
司鸿豫含泪跪在原地，思绪混乱不堪。
九儿苍白的面孔就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脸上。
这孩子是来报恩的，他知道，而他……根本没有施过恩。什么怜悯，什么เ同情，统统都没有！
抱着食盒经过时，这可怜的孩子正趴在雪里，瘦小孱弱，命不久矣。他远远地看见了，非但不觉得心疼，反而生出了几分扭曲的喜悦。他走过去，居高临下地俯视，一言不发，荒唐的恶念止不住地袭入脑แ海——就想这样站到入夜，亲眼看着这孩子在他面前死去，让飞雪掩盖掉小小的尸体，变成街角不起眼的一坨脏冰。
无名，无棺，死无葬身之ใ地。
而自己……不得皇宠又怎样，可有可无又怎样，在吃人的深宫任人欺凌又怎样——他依旧顽强地活着。
他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有些人连今晚的月亮都看不到。世上乱砂草芥无数，他远不是最卑贱的那ว一个，他可以将很多人踩在脚底，比如……眼前的这个孩子。
可抬脚欲走的一瞬间，眼睛却模糊了。
这……正是曾经的自己้啊。
趴在雪里的是自己，濒临死亡、呐喊声嘶的也是自己，挣扎得那ว么用力，却没有人来帮一把。宫人们结伴路过，一拨跟着一拨，用余光打量，用低头逃避，终究没有一个敢蹲下来，搭一把手，陪他说一两句话……他看着那孩子，鞋子像被钉住了，一步也挪不动。
想做些什么。
假装那时……自己没有被抛弃。
伫立许久，司鸿豫终于蹲下身，把怀中的食盒放在了雪地里。
不，不是给你的，你才不配——司鸿豫在心里这样说。是给我自己้，只是运气好，才落在了你头上罢了。
然而让他始料不及的是，卑劣的伪善之举ะ，竟换得了一场性命相报。
司鸿豫握住九儿冻裂的小手，眼眶通红，悬垂的泪水一颗一颗滚落：“不过是一点食物，你怎么เ肯为我拼了性命？我这样卑贱的人……哪里值得你这么เ做！”
此时，两个侍卫勾肩搭背从街角拐了出来，有说有笑，怀中还抱着不知哪儿搞来的酒坛子，只差拆开坛盖喝上三大碗。他们玩忽职守久ื了，运气却始终很好，从未出过差池，眼下突然看到这血流一地的场面，酒坛子“噔”地滚出了几丈远，连滚带爬地扑过来磕头。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就算是皇帝ຓ不要的东西，奴才们也得小心翼翼地捧着，何况这“东西”还是个活生生的小皇子。司鸿豫再不受宠，毕竟沾了皇帝ຓ的血脉，一根指头抵得上他们全家老小的性命。若有个三长两短，如何逃得过抄家灭门、九族连坐的大罪！
司鸿豫无暇顾及什么渎职之罪，他看风雪渐大，九儿体格虚弱，又受了重伤，昏迷之中仍是汗水淋漓，显然承受着极大的痛楚，更不忍心让他在户外多耽搁一秒，便招呼侍卫将九儿抱回宫去。
不及动手，耳畔忽然一阵银铃叮咚，一辆羽盖纷华的马车从远处驶来，慢悠悠地停在了司鸿豫跟前。
——方才那辆绝尘而去的马车，竟然又半道折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