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五那天,以沫正神恍惚地背着英语课文,保姆王嫂敲门说是有人来找。她按压着心头好奇,跟王嫂下了楼ä,发现上门的竟是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来人程式化地问了她一些生活方面的问题,便将存有她生活补助的折子交给了她。
随着年关逼近,以沫越觉凄惶。她不知道在别ี人家过春节是什么感觉,她要怎么表现,才能让别人觉察不出异样,她又要怎样,才能打压掉无家可归、寄人篱下的凄凉感。
以沫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下了车,提心吊胆地跟着他们。
司机气不过,快步走回驾驶室,打开车门,指着外面说:“你们要闹都给我出去!”
以沫犹疑ທ着往热闹喧嚣的饭厅走,饭厅里坐了很多人,连江宁他们一家人都来了。
冬至那天,漫天飘着雪花。
他和哥哥面容肖似,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开朗一个内敛,一个热情似火一个静水深流。自他有记忆起,哥哥就是这个ฐ家庭的中心人物,他嘴甜乖巧,总是哄得父母和爷爷开怀大笑,他聪明灵敏,天生热爱军事政治,连辜振捷都一再夸他“类己”,是个ฐ能继承衣钵的人。
她伸出毫无温度的手,触上他的脸,沿着他的眉骨、鼻梁、脸颊轻轻摩挲着,干涸ຈ枯井般的眼里渐渐泛起了点水汽:“儿子……我的宝贝儿子。”
江宁缓缓地在路边坐下,半天才回过神来,再看以沫,只见她一张小脸半点人色也没有,一双空洞的大眼睛憷ต然睁着,像是刚从什么巨เ大的惊吓里走出来。
江宁懵懵懂懂地问,像是还没清醒过来,喃喃地说,“那就好……”
这还是她第一次穿长裙,折腾了好久才穿服帖,等到彻底穿好,她才惊讶地发现这裙ำ子的面料特别柔软,像水一样贴着皮肤,衣料的白色在灯光下发出微微莹光,和她穿过的任何白色衣服都不同。
“去试试。”江宁将衣服递给以沫。
这天正在上晚自习,许荔忽然肚子疼得厉害,起初她还强忍着趴在桌子上,到后来,她终于忍不住剧疼从椅子上翻滚了下来。班长吓得连忙去找老师,以沫更是急得手足无措。众人把她送去医院检查,医生却说没事儿,含蓄地跟老师耳语了几句后,给许荔挂了一瓶水便了事了。
宁志伟这才放下心来,不再坚持。
老师们对这样的以沫都很满意,只有许荔觉得担心,她总觉得现在的以沫哪里不对了,现在的她,没有了以前的轻盈天真,眉宇间有多了些老成气。她虽然还是成绩出众的学习委员,但是一举一动间已经不再有发自内心的自信、笃定。
离开故乡的那天,以沫心情很凝重。那种说不出的憋屈和郁,一直萦绕在心头,直到过完整个寒假,她的心情才略๓微排解些。
才一眨眼间,女儿就长大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抱着腿啃得满嘴流油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不会只为了晚上加顿ู好菜就欢喜得手舞足蹈了,再打眼一看,她的脸尖了、白净了,一头乌青浓密的长发顺服地披在肩上,衬得整个人越见清秀,宽大校服包裹下的身体,已经有了少女的妍态。
有了这一层意识,雷靖便不再对以沫施压,转而找以沫的爸爸宁志伟谈了一次话,提醒他要对女儿好一点。一个孩子,只有在被呵护、被保护的状态下,才能将最美好的童真延续更长时间。就好比温室里的花朵,总比曝露在风雨中的花朵,花期更长一样。
进了城的张遇不但没有如别人所想那样,很快变成个畏ั首畏尾的黄脸婆,反倒表现出了惊人的学习能ม力,她疯狂地恶补一切高贵女人该有的学问:俄语、英语、法语、跳舞、化妆、时装、油画ฑ、音乐、艺术赏鉴……
辜默成的父母不得已答应张遇进门,却始终不肯见这个儿媳妇一面,更不肯在仕途上帮儿子一丝半点。他们想着,总有一天儿子会长大,会抛弃这个居心叵测的祸水,总有一天,儿子会从这场迷恋中清醒。
江宁大冬天咬着雪糕,壮怀激烈地说:“我决定了,以后我要去美国,去好莱坞,我也要拍这么牛的电影!”
出了电影院大门,刺眼的阳光和喧闹的人群将三人拉回了现实世界。
大院里的女孩子们为杰克和露丝的爱情动容,一再购票观影,男孩子们一再观影的目的则复杂多了,有的是冲着女主角的正面j□j去的,有的是冲着车震戏去的,有的是冲着沉船特效去的,不一而足。
紧接着,因江主席一句提倡广大人民群众观看该片,很多单位都开始组织职工家属集体观影。
想了想,辜徐行十分尴尬地低声解释:“他们……那个哥哥在抢那个姐姐的东西吃。”
那时候的电视剧大多拍得很含蓄,武侠片里的男女主角拥抱一下就了不得了,哪里能ม看到这样的清晰特写。辜徐行扭回头,抿唇不语。
“有课耽误了。”
不知怎么เ的,见他笑,以沫觉得整个世界都清新了起来,先前那股颓丧孤独被一扫而空,一股坚定温暖的力量从心脏里流向全身,她也跟着笑弯了眼睛。
辜徐行也不管他脸色如何,有礼ึ有节地告了辞,带着以沫扬长而去。
道完歉后,辜徐行正了正颜色,恭恭敬敬地说:“从小,我爷爷就教我不可以仗势欺人,作为小辈,我没有立场去教宗远什么。但是五岁真的也该懂事了,希望伯伯你能严加管教,以免再发生今天这种不愉快的事情。”
宁志伟忙不好意思地说:“刚才说了她几句,生气呢。”
快到嘴边的一句“你们慢吃”立时咽了下去,辜徐行不自觉地端起了饮料杯子。
几个随行的军官忙上前拽住辜振捷的手:“首长,孩子还小,什么都不懂,不要再打了。”
因失血过多,小女孩的脸白得像纸,整个人像失了魂一般安静,唯一双大眼睛亮得像清晨的星子。她静静地看着他,那种眼神,直到十数年后,辜徐行仍记忆犹新,那眼神里没有畏ั惧、委屈、怨恨,更加没有痛苦脆ะ弱,反倒充满了与她年龄不符的宁静、坚强、平和,以及圣洁的原宥。
房间里静了静,电视上斑驳陆离的灯光激烈地频๗闪着,各色光线在辜徐行脸上明灭交替,他的脸色很白,神情透着一股疲惫。他垂下头,用手摁了摁眉心,忽然不知所谓地笑了,那笑像暗夜里忽然擦燃火柴蹦出的光,猝然而短暂:“看来,你真的长大了,知道往人最痛的地方下刀子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杯温水递到了以沫面前。
美莎像在想什么想出了神,好一会儿才说:“见过,特别帅,说是个ฐ导演,在北京还开了个ฐ小文化公司,以沫,对吧?”
“这姓可真是……”管小潮翻了一阵通讯录,“好了,发出去了。”
以沫丝毫反应也没有,像是睡死了过去。不得已之下,他又去拍她的脸,指尖刚触到她的脸,他的脊ิ背不禁一僵——她的脸烫得像火烧一般。
来不及多想,他坐回车里,急急让出租车往军区医院开。
下了车,他毫不犹疑地将她从车里抱了出来,快步往医院里跑去。
他刚跑进医院大厅就被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江宁拽住了,江宁微喘着问:“她怎么เ了?大老远就看你抱着她往医院跑?”
辜徐行哪里顾ุ得上回答他的话,一边跑一边说:“你去我家,叫王嫂拿点她的干衣服来。”
江宁哪里肯依,伸手去抢以沫:“你去叫人,换衣服,这里我来。”
辜徐行将以沫抱得更紧些:“不要废话,你去!”
说着,他抱着以沫快步冲进诊室。
等江宁把王嫂带来时,以沫已经靠在长椅上挂水了。
见江宁问及病人情况,医生解下口罩:“病人高烧40度,幸亏赶来得及时。还有,她现在有点脱水。先打退烧针看看,再等她她醒过来观察。”
王嫂手脚麻利地单手抱起以沫,一手举着输瓶,将她背去住院部的单间里,帮她把衣服换了。
末了,她拿出了点家长做派,对辜徐行说:“阿迟,这边交给江宁看着,你跟我回去把衣服换了。你爸爸妈妈前脚刚去北京开会,你们两个后脚都全病了,我怎么交代?”
辜徐行不放心地看了眼以沫,转而定定看着江宁:“好好照顾她。”
江宁冷着脸说:“还要你说!好像这么เ多年是你在照ั顾她一样。”
等他们全出了病房,江宁快步下楼去小卖部买了块干毛巾,扶起以沫的头,轻柔地擦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