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相对而坐，缠绵的烛光使你们的爱情显得既古老而又有新鲜的异国情调。你们不需要做作，不需要互相卖弄最后的一点风情。你们是两艘飘洋过海ร的船，没有洗去风尘就亲密地靠在一起。荡漾的波涛给你们的血液赋予了同样的节律。你们一面啜饮着加了冰块的威士忌，一面在玻璃窗外的黑暗中寻觅光明。彼岸的烦恼和困惑无力海洋的浩瀚，于是，到เ了这边，那些沉甸甸è的包袱只剩下一条柔曼的轻纱，给你们的是无所感觉的缅怀。你们在适意中ณ回忆焦灼，过去的焦灼会变得毫无必要，变得极为ฦ可笑。
当橙汁色的太阳深深地埋入你们祖国的那片土地之后，你们却在这边渔人码头的一家烛火缠绵的餐馆中吃着牡蛎。
他招手要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一个花白头发的黑人，殷勤地帮他把一只手提箱放到行李舱。在钻进车前他对机场恋恋不舍地瞥了最后一眼，仿佛她的影子被留在了那里。然而灰色的天空是那么遥远。近处点缀着两架悬在半空不动的飞机。空间隔断ษ了所有人所有的缠绵的期望。这时，他才发现这座国际机场的门檐像一片片覆瓦。
纸的背面是一片空白。
我们俩的幽会，总令我联想到多少年前我在劳改队的打谷场上偷偷地跑到看场的小屋里偎那么一会儿火炉。静静地看着一朵肉色的火，把一切存在和自己的存在都投到火里。透过稻谷的皮，我的鼻子能嗅到米饭的香气。但皲裂的手稍微暖和了就又得去刀似的寒风中ณ拿起禾叉。在暂时的舒服中有着永远不可克服的厌烦。于是你终于走了。你走了。
他没有把绳子搭在自己้的脖子上。提着它趿拉着破鞋吧叽吧叽地又返回牢房。就在这时我和他分离。我看见他的身后拖着一股颤颤抖抖的白烟，转瞬间便消失在夜色中。那是他的胆怯和犹豫冒出了他的头顶ะ。从此他被这种白烟所笼罩，自杀未遂完全败坏了他的勇气。
他经常想出奇制ๆ胜，经常想创新，但劳改队给予他有限的条件却限制了他的想象力。寻死，也必须ี用最古老最传统的方法——上吊。老实说，这种死法是很无趣的，使人直到死都体验不到生活的新า鲜。他握着绳子在打谷场边的一个ฐ碌碡上坐下。人在自杀之前必须有一个短暂的停顿ู，经过一个思考的过程，这也仿佛成了一个通例，一套固定程序中的一个ฐ环节。没有任何人教导自杀者如何寻死，但每一个自杀者都会不自觉地重复这种古老的习惯。想必自杀和杀人一样，在数百万年之前已经由不断重复的行为编入了我们祖先的精液，成了遗传密码。“算了！”他心里想，既然当权者玩弄他的天真，既然政治的欺骗都没有玩出什么的新花样，他在自杀方法和程序上都落入了前人的窠臼也不必感到羞愧了。尽管有两ä滴清泪流下来，但那ว两滴清泪却有另外的含义。当然，事后他方才知道，流两滴清泪也不过是自杀的程序之一。碌碡冰凉，整个世界看来只有他的屁股是清醒的。一切都想好了，想通了，当大脑里面的东西都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之后，也就意味着遗忘。而他知道他其实并没有想好，没有想通，没有也永远不可能想好、想通。将一切遗忘，那还是在他成熟ງ之后。但他坐在碌碡上的那时，他真的以为他是如此通达。四周弥漫着稻谷的气味，能ม感觉得到เ有一股暗香在地面浮动。某种秋虫应合着天上星星的闪烁，把那ว微弱的光转换成唧唧的叫声。没有风，但有气流在脚下汹涌，摆脱了折磨人的繁重的体力劳动，不去考虑什么เ身份、境遇、前途、责任，黑暗的风景也顿时呈现出美丽缤纷的色彩。他抚摸着绳子，那是一条用旧的麻绳，柔软而且光滑，在凛冽的夜气中像一条死去的蛇。这时他觉得有一丝阴森的仇恨和令人心悸的爱意纠缠在一起，从心底冉冉升起。仇恨和爱意皆没有目的，没有对象，而是一种冲动，一种滋味。他努力追随这种体验，捕捉这种体验，但转瞬即无，心头又只剩下临死前的空茫。那两滴清泪实际上是青春的分泌物。那年他二十三岁。在我最后用枪将他击碎之前，他居然微笑地直面对着我，使我知道他死得心甘情愿，使我认为ฦ他真正该死。这种微笑，才表明他已完全老化。透过模糊的泪水，他蓦然发现月亮。先是清冷的光和影子从远方漫延过来，还带着的音响，仿佛是干涸ຈ的土地正在被水滋润。接着，打谷场边的白杨树梢上一群乌鸦开始聒噪，黑色的羽翼习习生风。地面的阴影到处乱窜，有的黑影竟然跳跃到土墙上、谷垛上和他的身上。星星隐去，但秋虫却鸣叫得更加响亮。手中的蛇复活了，好大一会儿他才知道那ว不过是他的手在颤抖。
有一次在梦中你看见她血淋淋地站在你面前，背景是一片深井中的黑暗，以致使你怀疑ທ几天以后接到她的信中所报的平安。几年以后虽然你又为ฦ另一个她，然后又为纳塔丽ษ担心，而这时你的担心于她也的确出自真诚。每一次恋爱你都全心地投入进去，这恰恰是你不断叛变的原因。
你想起她说要学开车，要适应美国的生活方式。你曾笑她把前景想得太美好，叫她别忘了美国是世界上车祸最多的国家，十年间死于车祸ຖ的人不少于十年“文化大革命”中的牺牲品。你盯着床头柜上象牙色的电话机。你想起有一次她说女人最漂亮的肤色是所谓的象牙白。当时你微微一笑：她的确非常善于夸耀自己้。你收起笑容后就吻了她象牙白的脖项。
而这时你感到了象牙白的诱惑。那塑胶话筒就是她象牙白的手腕，你抓起它就能细细地诉说。她的声音，那长久地回旋在你四周的无声的声音就会被你一下子捕捉到เ并在你手掌中颤动。一只早来的秋虫撞在玻璃窗上。你听见秋虫噼啪落地便耐不住寂寞。其实是你不忍心使自己彻底失望。几次死亡之后你对你自己越来越宽容。你想不管这世界是多么正常你这一晚也不应该这样正常地度过，这个国家的自由á对你来说还更有一层自由的含义แ。在这个国家的第一夜你居然毫无所为地枯坐在床沿上不但是对你的讽刺๐也是对这个国家的讽刺。
你断然拿起话筒。你充分意识到你是自由á的。
话筒如她一般光滑而细腻。在拨号之ใ间你脑แ子里一片空白，像剥剥ຓ地敲了门之后忐忑地站在门外。
接着你就静听着电å流嗡嗡地搏击。太平洋的风钻进了电线里。你既盼着有人来接电å话又希望没人来接电话。也许她正在来旧金山的路上，一辆老旧ງ的别ี克车在南加州ะ的夜路上奔驰。而你正在犹豫不知希望出现什么样的结果好时你却从话筒里听到一个陌生男ç人的声音。
“哈罗。”不知怎么เ你有足够的镇静听出这并不是一个中ณ国男ç人。你更镇静地用英语说出她的名字。要求和她通话。不用去躲藏这就是一个ฐ现成的迷藏。对方马上像是惊疑ທ又像是畏惧地连声说“ok”但你立刻๑就听到了她的声音却说明了她本来就在这个男人的身旁。她的声音清晰得就像在你的掌中。
“我从报纸上看到了你要来的消息。”
为什么是从报纸上？这种谎言如同旧金山的夜景。难道她旁边的那个外国男人还懂中文？当时你觉得有股怒气上升。但在几年以后你和懂中文的纳塔丽ษ漫步在吧黎街头时碰到เ了同样的场景，你才觉得这个世界日益变得浑然一体而又日益变得乱七八糟终于释然。但不管怎样你即刻领会了她的意思。虽然只是一具普通的电话你却像是在传真机前似的看到เ了她的处境。你还从她的语音中ณ听出一道指令，一个哀求，使你不得不顺ิ从她的客气而客客气气地问好。她的语气把那个ฐ男ç人也拉了进来，虽然有百里之遥却如同你们三人面对面地坐在一间房里。你看到了那个男人的目光而觉察到自己的尴尬。在别别ี扭扭地做作中你瞄了一眼手表。已经校正过时差的表告诉你现在已过午夜。于是你明白了更尴尬的是他们两人正躺在床上而你道道地地的是个闯入者。你急急忙忙地挂断电å话就像你在门口踉跄了一下。不同的是你并没有磕疼你的踝骨你仍然安全地坐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