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次,三哥也这样咒我:“吊死鬼,你让我们全家倒霉运。”看着他那ว副讨厌我的样子,我眼泪马上就含在眼眶里。
没法形容我小时的模样,搜遍所有的箱子和本子,只有一两张那时的照片:一双眼睛惊恐地盯着前方,眉头有点皱,嘴唇紧闭,头发稀拉,有点像现在女孩子为时髦把头发染成的黄色。我个ฐ子小,上学后一直坐在一二排,手指手腕和胳膊几乎不能再瘦。胸前有锁骨,脖子格外细长。脖子上有颗黑痣,大家都说它是吊死鬼痣。
大姐说,那审判厅旁听席上坐满了黑压压看热闹的人,大都是街坊邻居和一些熟人朋友,母亲的态度很坚决,非跟父亲离婚不可!父亲一口咬定:“不离!”
“当时我多大?”
上下午都有人在堂屋跳忠字舞“您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要对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千万颗红心向着北京,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敬祝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没隔几天,跳忠字舞的人越来越多,从堂屋延伸到天井,全是热情澎湃的人。后来院子外空地上也都是人,他们高唱着“万寿无疆ຆ,万寿无疆”捧着语录书,挥着手臂,扭动身体跳舞。
我家对门邻居陈婆婆一口假牙,拄着拐杖站在那儿,嘴里轻轻唱着什么,像好些耗子在一个宽阔的洞穴里转悠。我问母亲,母亲说那是山歌,好听。
我很为ฦ母亲担心,觉得她这么เ讲,早ຉ晚会被人抓走。
很快,就开始辩论。街上出现大字报和穿军装扎皮带戴红袖章的红卫兵。
那些被红卫兵抓走的人,叫牛鬼蛇神。他们头上扣着尖尖帽,被红卫兵押着,经过我们街。他们大都是中学教师。游街后,他们被带到三十八中操场的中心台子上。我跟着队伍到那儿,挤进人堆里,踮起脚尖往台上看,红卫兵揪住那些“尖尖帽”的脖ๆ子,高呼口号“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不断有木块和砖头架到那ว些“尖尖帽”的背上。
有个“尖尖帽”受不了,倒在地上。台上台下都没有人救他,直到那个人身体僵直,死在台上,会才散掉。
第二天中午,我刚放下饭碗,就听到外面有人惊慌地大叫:“三十八中起火了!三十八起火了!”
院子里的大人闻声就往外跑,我跑得比他们还快。三十八中ณ上空冒起浓烟。我爬上大坡石阶,走捷路穿过一条巷子,来到中学的操场上。靠大门的一幢两层楼的教学楼左ุ端,火焰燃烧得像龙起舞,势不可挡。教学楼下是一座花园,入春开迎春花、桃李花,夏天开玫瑰,冬天是腊ຘ梅,那时玫瑰开得正艳,掺入了这火花。
学校早因闹革命罢课了,只住了被关押的“尖尖帽”和留แ守的红卫兵。学校周围的居民用盆子、木桶往火上泼水,但火势没有减弱。消防队赶来,截断了火源,才保住了大楼ä右端,左边楼ä烧得只剩下楼ä上楼ä下四间房。
这场大火一直烧了两ä个小时,火因不明,学校里保存的档案全化成灰烬。花园被烧毁了,到处是焦黑的柱梁、黑糊糊的桌椅柜子。
我在发烫的废砖烂瓦中小心地走着。不少居民在低头翻拣有用的东西:一只杯子、一个黑水瓶、烧了一半或完全变成了炭的木头。我拾到一只小瓷猫,尾吧断掉,不过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仍是可爱。用袖口擦净后,我把猫捏在手心里回家。进门时担心被大人看见,赶紧藏在裤袋里,却划破了手指。
母亲发现了,把云南白药洒在我的手指上。
对门邻居陈婆婆说:“那ว个‘尖尖帽’死得惨,老天在报复呐!”
那天天黑得早,整个南岸停了电,一片漆黑。六号院子公用厨房的灶前点着小煤油灯。冷风一吹过,人影投在墙上像庞然怪物。我不害怕,因为那ว是母亲,她在做饭。
我的五哥和四姐瞄准了时间回家吃饭。
房里煤油灯的火光映着我们的脸。瓷猫从我口袋里掉到เ地上,四姐比我先捡到,告诉父亲:“她偷东西!”
父亲脸沉了下来,五哥见势一把夺走我的饭碗。我对父亲说,猫不是偷的,是在三十八中ณ的火堆里拾的。
四姐冷笑,骂我编瞎话。
父亲说:“不管是哪里的,只要不是你的,就不该要。”
我不说话。母亲侧过脸来看我。我拿着瓷猫走到院外垃圾坑前,站在那ว儿,舍不得扔。回头看院内,隔了好一阵子,才松开手。
我回到家时,他们已๐把碗筷收了。我只有倒水洗脸。
母亲一边做事一边念叨:“真是不争气,我怎么会养你这种专让我操心的女儿!”
我把洗过脸的水倒进木盆,慢慢洗脚,心里充满委屈,真弄不懂自己้怎么会成了母亲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多么希望她能爱我一些,至少稍稍关心我一点呀!我这么เ一想,眼泪就哗啦哗啦流了下来。
上阁楼睡觉时,我注意到四姐手里有个瓷猫。见我看到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肚子饿不饿?”我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但我不想说饿。
煤油灯微弱的光亮,仿佛在一点点升高。火光映在墙上,我的身影也映在墙上,显得四周鬼气森森。我起身吹熄了它。月光从瓦片的缝隙间漏下来,屋子里反倒添了不少温暖。
十年后阁楼没了,整个老院子都化为尘土,那块地上建了新房子。若不是手指上至今还有淡淡的伤痕,我很难相信那只猫曾经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