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兽医忙不迭地地说：“我的我的！”
我们瞪着他在几秒钟之内由十九岁长成了九十岁，然后他从不辣的臂弯里坐起了身，这时候表现出来的精力是他的真实年龄，一个拥有豹子般体力的精悍男人。
我推了阿译一把，低声地附耳：“请你今天说句有用的话。”
我看他，我笑了，我搀着他。
郝兽医只好干涩地笑笑，但我们中自有脸皮厚的家伙，不辣毫不介意地把那ว箱饼干捡了回来和我们分食，一边还要忙活和迷龙打嘴仗，“迷老板，有罐头一人打赏发个呗？”
他他妈的是有办法，车上还有一箱饼干，那ว家伙端起来就往路边一个ฐ平摔。扑啪一响，箱子拍地，饥肠辘辘的我们立刻转头。
死啦死啦抬头看着我，“你也这么เ觉得？那也许是我们在撤退。”
死啦死啦说：“我看他们好像在撤退。”
龙文章的回答简直是敷衍，“前边。前边。”
我要把所有人的注意力转到别地方，“吃的待会儿说。现在最要紧的是他要带我们去哪儿？”
我只好沉默，现在他最大，怎么做他说了算，你能怎么办呢？
我盯着他，“川军团的团长是虞啸卿。”
迷龙乐了，“那倒挺像你干的事。”
我捅了捅迷龙，向他伸了一只手。迷龙稍后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腰上别ี着撬棍，手上拿着没下过刺๐刀的三八枪，他一个人占有了全体三分之二的武器，还特无辜地看着我，“你要啊？”
迷龙点头，“嗯哪。”
“真输啦。那个王八站长从没赢过我的。我就寻思，这地方แ不要我了，该换地方แ了，我估摸该回家了。”迷龙叹完气说。
康丫哈着腰，“康丫ฑ，山西大同。打过仗。第十七整理师运输营准尉副排长。”那ว家伙谄媚地笑，“长官，我可会开车。”
插科打诨的劲头已过，我确确实实在帮郝兽医打着下手。
虞啸卿和迷龙短暂地对视了一下，像是枪尖对上了一头睡狮。我几乎肯定虞啸卿是赞赏地看待这件事情——然后他把枪扔还给张立宪，再也不看迷龙。
原来何书光还是个ฐ活动枪架子，虞啸卿把刀交回了他，摘下他背上那ว支汤姆逊。虞啸卿的操枪很娴熟，但往下我觉得他是存心的，他让一整匣子弹全部倾泻在迷龙头上几米的房檐上，这也并不能怪他，拒绝扎堆的迷龙实在给自己้找了个太醒目的位置。
阿译受了不辣的刺激，他总是瞻前怕后地渴望着壮怀激烈。天地为炉，阴阳为炭，造化为工，我们其中的人总是时不常地要。
这话狠，于是我们不再说话了，阿译佝偻着，要麻不辣豆饼喧哗着，阿译偷偷摸着他那几枚遭受取笑的小金属片。
郝兽医揶揄我，“咋就突然想起人事这出来了呢？”
“死人的事你从来都不管的。昨天整那一锅子是见了点儿油，可也不至于让你有心来为死人抡锹把子。”
要麻舔了舔仍带着油光的嘴唇，“川军团全死光了撒。我哪认得啥子连长啰。嗳，我认得你个瓜娃子，嗳，你讲的莫不是你自己吧？跟我们咱妹子称哥叫妹的不安好心嘞ๆ。”
没有用的，那帮混蛋“好啊好啊“地继续跺着脚和吹口哨，今晚的油腻让他们比哪天都要更有活力，这让我的忏悔完全成为ฦ了炫耀，事实上呢——我也不知道。
迷龙疯劲儿已过，看起来又回复了意兴索然，这时候他又成了遥远的，可畏的，“走啦走啦。天下可没不散的席，好肉都让畜ไ牲吃啦。”
迷龙甩手，把一大截柴棒子飞在李乌ไ拉身上，那响声让我们都觉得痛了，但李乌拉没什么反应，并且仍是那种气死人的腔调，他这会儿很像一个死士，“这真不是东北人的猪肉炖粉条。”
迷龙把头伸到เ了锅上，将整颗脑袋浸入了锅里冒出的蒸汽。他向康丫伸手，康丫愣着，迷龙伸手拽走了康丫手上充作筷子的树枝，在他堪称暴戾的眼神下所有人都坐着没动，然后他伸手打开了至今还没人打开过的锅盖。
迷龙，一脸阴晴不定的表情，跨过瘫在地上的李乌ไ拉时停了下来，他细看了一下那个经常也被他揍的家伙，说：“忒虎了你也。东三省的面子还让你整到云南来丢。”
我奇怪地瞧了瞧他，一副“老子一条腿由你造，还敢要钱”的表情。
他一边尽可能地给我换了绷带，裹的是鬼知道有没有用的草药糊糊，旧绷带扔到เ了一个水桶里，洗干净了还得用。我想着自己的心事，穿上了裤子，系着裤ไ子往外走，我不喜欢这儿。
每个人嘀咕或者不嘀咕着所包下来的那个微不足道的份额，顿做鸟兽散。郝兽医看见我颇为费劲地起身，拉了我一把，“上我那儿，看看你那腿。”
阿译很失败，脸憋得通红，现实上损失，大义上找回，是他的人生习惯。“我再说一次，我们得吃白菜猪肉炖粉条，我肯定地说，是因为打了大胜仗，是因为曙光在望，是我们所有袍泽弟兄的光，不是我一个人的光，是因为ฦ……”
他那边发生了一件小事：迷龙终于不耐烦李乌拉的磨唧，在一声暴骂中转过身来，用肘弯夹住了李乌拉的脖ๆ子，在他后脑แ上狠捶了两ä下，并且还没忘了对羊蛋子下一步行动的分派：
郝兽医收好一个包，打开另一个包。这包里是针ฤ头线尾，甚至被老头儿细心地分了好几种型号和颜色。康丫属于那种没得给不会生气，有得给不会言谢的主ว。我擞开了他的屁股，打算挤在郝兽医和蛇屁股中ณ间坐下。
永远是这样的。一群你看不上，也看不上你的粗人一再挫折你的希望，最后他们和你的希望一起成为ฦ泡影流沙。在经历四年败战和几千公里的溃退之后，我的连队终于全军尽墨。
整个阵地都在烧着，白磷和汽油在燃烧，武器和弹药在燃烧，尸体在燃烧，连泥土和弹坑都在燃烧，而我睁开眼时，只是看着在我身边燃烧的那ว个燃烧瓶。它已经碎了，燃液ຂ在土地上流淌，流过我身边，把我没能划燃的火柴一根根点燃。
从望远镜里我们看见了我们熟悉的人：张立宪、何书光、李冰、余治什么เ的，自然也不缺坐在威利斯吉普上冷着脸的虞啸卿团座大人。那帮恨不得在脸上写上“骄子”两字的家伙们仍然肩着他们的中正式、花机关、汤普森、砍刀之类，手上仍然娴熟地挥舞着他们的马鞭，和着他们下属的枪托和鞋底子冲进那ว座仍一无举措的防御阵地里，然后把在阵地里见到的任何一个穿军装的一顿ู暴打。
南天门上的我们在大眼瞪小眼。
于是我开始做我最喜欢的评论：“背黑锅的倒霉蛋选出来啦。特务营向来自恃亲信，亲信这么好做的吗？饲料是不缺，逃命也优先，可上峰风水背了，扛不扛得动都得替扛。”
死啦死啦倒是忽然开始容光焕发起来，“找个豆子大的亲信来扛，就是说上边也知道战势紧急，没空争持。虞啸卿又是号极能打的，这回临ภ危受命，东岸防御有三分数了。”
我问他：“你不是说他死了吗？”
死啦死啦受着我的斜眼，我们几个被他从仓库里拉扯出来的也多少有点儿惑然，但什么也架不住那家伙的无耻——他甚至较我们还要正色，“这种谣言不要瞎传－你与日寇同谋啊？”
于是我们又看对岸。
这会工夫张立宪几个ฐ已把特务营的营长从阵地里捆得粽子一样从阵地里揪了出来，踢得一脚跪了。眼镜壮男何书光拔出背上的刀，瞄虞啸卿一眼，像是问砍头还是怎的，虞啸卿摇了头之后总算是下车了，下车头件事是掏出了他的佩枪，看也没看就顶着特务营长的后脑放了一枪，那具被捆着的躯体像要挣脱捆绑一样往前猛挣了一下，然后顺着江岸滚下，滚在半坡上戛然而止。
那家伙用的柯尔特口径大，声音也响得要命，几秒钟后便传得声震江谷，让我们也不禁缩了缩脖子。
迷龙感慨：“妈的，做团长真好，杀营长跟杀鸡似的。”
他说也就罢了，还眼光光地瞪着阿译说，几乎ๆ是咽唾沫的表情，让阿译又蜷缩了脖子。
我悻悻地说：“鸡也是杀给我们这帮山顶上的猴子看的，说的是此战一死方休。”
而死啦死啦这时拿着望远镜又在啧啧有声，“好。秣马厉兵，听说虞啸卿十七岁时就以一百乡勇击溃三百流贼，现在江防有五分数了。”
他所说的我们即使不用望远镜也看得见，因为那是把整团人再加上特务营人马进行的重新部署。虞啸卿显然也觉得特务营之ใ阵地是固守之ใ必由，他所带来三分之二的人马接手了原来的江防，而余下的三分之ใ一和特务营由á张立宪们带去了左右两翼的峰峦。
我不清楚虞啸卿是否死啦死啦所说那种天将降大任于斯的智勇之ใ将，但他的人马至少效率极高，几乎ๆ没用分派就开始掘土动木，阵地的木土作业本来较我们这边就是天上地下，现在他们的人临江掘壕，挖出的泥土和着江礁和火山石装了袋用来码筑犄角防线，粗大的木段被滚上阵地用于加固至关重要的重机和战防炮阵地——禅达这地方แ的造物都有点儿上古洪荒的感觉，他那样筑出来的阵地坚实得很，七五炮都只能伤个ฐ表皮。
我不再看了，在就近找了个坑躺了下来，休憩á一下快散架的筋骨。
援兵到来，但援的是江防，不是炮灰。炮灰并不觉得快乐。
其他炮灰们的想法和我一致，也渐渐散开。不辣和死啦死啦同时进了我这坑，这有点儿挤，于是不辣悻悻地爬出去找另一个坑。
“我们还是只好翘了啊，是不是？”不辣爬向郝兽医那个ฐ坑，“怎么死都行，你可不许救我，兽医。”
我斜眼看着同坑的死啦死啦，他闭着眼靠在焦土里，先摸索到เ了腰上的手枪和膝上的步枪才能让自己躺得踏实。
他也并不快乐。战场无快乐，骗子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