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队首已经走出院门，迷龙屋里的站长正在窥视，赶紧地掩上门缝。
迷龙对我们解释说：“没货啦。老子去进点美国货。”
何书光理都不理他的茬儿，“上等兵？”
张立宪因为“川军团”三字而抬望眼，但也只是抬下头，然后写下名字。
我像梦游一般，脸上看不出激动看不出，但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有多少人正在，川军团余孽要麻那ว是一定的，湖南人不辣也保不准，阿译的脸现在一定通红。虞啸卿那家伙直接得像顶着脑门打的子弹，连“在下”、“兄弟”这样的谦虚词都没有，一个个ฐ“我”字被他吼得像是用枪药炸出来的。
他扫着我们，我们低了头，他甚至扫了眼人圈子之外的迷龙，迷龙在并不高的气温中毫无必要地摇着扇子，并且在被扫到时僵滞了——虞啸卿的眼神是枪尖。
康丫接着问：“考个ฐ甲就给？”
我在他诚恳的介绍中开始忍笑，康丫干脆就已经哈哈大笑，“考试？”
我们并没有力气爬上收容站后并不高的山顶，也没有力气为死人刨太深的坑，实际上当刨好一个ฐ坑时我们只有乞求不要有此地常有的暴雨，它很可能ม把我们辛苦埋下的尸骸曝光于泥石之中。
郝兽医对我的计算提出纠正，“早ຉ上又来了个ฐ疟疾。八个ฐ。”
这是我的药，不要脸得来的药。这是我的腿，不想被日本人拿走的腿。
一帮傻瓜啪啪地鼓掌。磺胺并不可能让我的伤势痊愈，这一切像小丑的闹剧。我颇有台风地把药放进了嘴里，我喝水，从瓢里看见自己้，一个憔悴、狼狈、堕落的自己。
锅里的内容绝对是一个正常人会无法忍受的，迷龙新添加的太多内容让锅里像发了旱灾，酱油则把锅底都染成了酱色，肉和油和粉条和菜叶抵死纠缠着，根本已经成了烂糊。我给自己盛了一大坨，争抢是没有必要的，实际上全部人吃撑着后锅里还能ม剩下很多。我打了个嗝，发现我真的已经吃不下了，我看了看我们这个圈子之外，李乌拉仍在那ว里躺着，用一种失魂的表情看着夜空，他在嘀咕什么我不关心，我也不在意是什么让他成了这样，我只知道那ว种表情也经常在我脸上出现。
被咸得昏头转向的不辣蹒跚地走向那口锅，给自己碗里未尽的内容添加新的内容。我也猛省，现时的一口水便意味着少去一口食，我同样蹒跚地走向那口锅。
李乌拉的反应是伸出他手上的碗。如果我还顾忌军官的尊严，不辣还顾忌军官的权威，但要麻可算是被彻底惹翻了。那ว货蹦了起来，个子不大的人打架把自己当兵刃，他两个ฐ膝头一点儿不浪费地撞上了李乌拉的胸和腹，李乌拉和他的碗飞离了我们一米开外，碗成了四瓣，要麻落在地上后拉出了个会家子的架势，“个锤子！你也算个官！”
要麻的喝声是真正比我多了很多愠怒的，“快走！”
“手术是什么？”
我的救星做了审判，“都烂完了。再不手术就要高位截肢了。”
阿译现在很茫然和失落，他已๐经沉默，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和郝兽医，这一群中ณ两个ฐ他认为在人品上还可资信任的人。我便看郝兽医，唯一一个我觉得在人品上还可资信任的人。
谁要听他说呀？
豆饼瞪着眼睛被几个人围在中间，他在做实验小白鼠，他从要麻手上的一把草中间择出一些，一根根嚼，千万别以为他无聊，他真指望那ว能充饥，只是从表情上看他也在怀疑人能ม把这当成食物。这是个十九岁的河南佬儿，五年前他下地割麦子，被某连长征做马弁，开始生平第一次远足，至今没能结束。他所到的任何地方都是从没到过的地方แ。
蛇屁股及旁边在等待的两位候诊者也只是聊胜于无地在打发时间。他们希望得到治疗的心愿是虔诚的，但对眼前这位医生他们是不信的。
坦克上已๐经没有附着的人类了，它在尸骸中进行一个小半径的转向，刚ธ发射过的主炮炮塔转向我。不知属于谁的半截枪杆自半空落下，砸掉了我的茫然。三八式的子弹自侧后方射来，我看了一下，那个好容易被我们和坦克分隔开的日军小队正拉了个ฐ散兵线，慢慢往这边近来。
“连长，借个ฐ火。”
阿译的枪仍瞄着我，忽然清醒了似的打了个突，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逃跑了，同时带跑了绝大部分人坚持下去的勇气，他的身后跟上了一大群。
我艰难地跟随拔步，看见迷龙瞄着我，他开枪，打死了正追到เ我身后要给我一刺刀的日本兵——我们唯一的斩ล获。
迷龙大骂：“跟你们一伙还不如跟耗子认亲家！”但是他还是冲过来两步拽上了我，那ว家伙力气非人，我瘸都比原来瘸得快了一倍。
我们再度仓惶逃离，日军的掷弹筒和歪把子在追击中都无法大展拳脚，但是步枪的射击中我身边的又一个倒霉蛋倒下——我们的处境比刚才更妙了。
我在狂奔中瞪着林子尽头透出的一点微光，阿译跑在最前，光着腿，日军斥候的上衣在他身上如同张开的乌鸦翅膀，一堆被恐惧左ุ右的家伙追随在盲目的阿译之后。
我被迷龙拖拽着，使出挣命的力气对阿译大叫：“别跑出林子！你他妈找死！”但是那ว家伙头也不回，以少有的果敢跑出了林子。我只好向其他家伙嚷嚷：“由他去死！往林子里跑！”
可追击的子弹从林子里射来，他们像被牧羊犬咬到的羊群一样追着阿译跑。
我也只好紧随其后跑出了丛林，并且弄明白了阿译为什么亡命地跑向他正跑去的地方——雾气中有火光，因为火烧着，影影绰绰映出火光下的建筑剪影。
我拼劲力气大喊：“别ี往有火的地方แ跑！你们嫌小日本枪打得不够准？”
一点儿用也没有，在迷雾和恐怖中ณ他们毫不犹豫跑向他们不知所以然的灯塔。我绝望地站住了，喘了口气，顺ิ便大骂一句：“王八营长！犊子督战！”
阿译回望了我一眼，继续冲向他的光明，也就是说我刚ธ才的嚷嚷他全都听见了，只是他完全放弃看思考——一发追踵而来的子弹几乎打掉迷龙的脚后跟，迷龙跳了起来，拉着我继续这场亡命的长跑。
终于我看清了阿译他们寻找到了什么：林边空地上的两栋简易建筑。两栋都在烧着，一栋火小一点儿，一栋火大一点儿，火大的那栋烧得噼里啪啦地正在爆炸，火小一点儿的那栋旁้边，两个ฐ英国兵正在试图让它烧得跟另栋一样大，他们的工作已经将完，三加仑的汽油桶已๐经连桶扔在了屋边，他们正在上车。
我用英文喊过去：“站住！”
尽管没着意瞄准，他们着实是向我们开枪了，我们胡乱地躲避，没打中什么เ，但堵住了我们任何逃跑的可能ม。
“该死的缅甸佬！”英国兵边骂边发动了汽车，像我们所遇见的第一辆英国车一样，瞬间便没入了雾气。我清楚地看到骂我们的那个ฐ英国人对着我们用手指在颈下划过，吐出了舌头。
日军的影子在我们身后的雾气中ณ隐约地出现，机枪的火力扫射过来。我们在原地没动，，他们现在终于可以使用他们设计蹩脚的歪把子机枪。又一个人倒地了，阿译们再次拔步。
我声嘶力竭地叫：“分开跑！别进屋！我求……”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魂飞魄散的他们根本没勇气去冲越日军那条有组织的射杀线，阿译一头扎进还没烧得太狠的屋里，其他人也都扎进屋里，于是我的最后一次嚎叫也变成了嘟囔：“……你们。”
那栋火大的房子烧得发生了一次小型的爆炸，什么东西烧得哧哧乱窜，像是刚点上就被人给踢倒的一个ฐ大号烟花。
迷龙大骂，他手上挨了一下，于是他不管三七二十几，把我也拖进了屋里。
这栋房子的结构非常简单，单层，几乎就是用单层水泥板搭的，它明显是源自某些只想偷懒的英国工兵，而非缅甸人的设计，有一条折了个弯的走廊，分出了很多单独的房间，像是个简易营房。
冲进这里的人便在地上瘫了一堆，阿译几个体质虚的已๐经跑得哇哇地呕吐。迷龙把我扔在他们中间，叫骂连天地对门外的迷雾里开了一枪，那最多算扬刀立威而已，根本不可能ม命中。
我不再管他们，径直冲向里边，我想找一个出口，但只找到一堵死墙，我瞪了半晌那堵墙也没在上边瞪出一个出口来，我砸了砸这建筑里的几扇门，它们干脆是那ว种包了薄铁皮的玩意儿，无一例外地锁着，我确信凭我的力量无法打开它。
我蹒跚地回去属于我的人群，被燃烧中弥漫了这建筑的烟雾呛得咳嗽着，也听着来自隔壁建筑的爆炸和尖啸。阿译们在那又呕吐又咳嗽地把自己整治得够呛，有人在做和我曾做过的徒劳，砸门。
我靠在旁边的墙上，待了一会儿后开始大笑。
阿译用一种知道做错了事的哀怜眼神看着我，那真叫我受不了。
我边笑边说：“你真行，真行。滇缅人的房子都是四通八达，你偏就能找到一栋只有一个ฐ门的英国仓库。”
醒过神来的阿译现在想亡羊补牢，他挥舞着手枪，“准备防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