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流浪，这在今天是一个漂亮的说法，但在“文革”高氵朝时期，根本做不到เ。流浪要有相对宽松的社会条件，要有随时都能ม获得施舍的物质可能，要有人人见到เ不明身份的外来人不惊不诧的心理土壤，但这一切，当时都不具备。幸亏她是一个十几岁的女中学生，不大像人们心目中的“阶级敌人”，才没有被抓起来。可是，举目无亲地长途跋涉在贫困的大地上，她毕竟饿坏了。
她的这个，就让我十分同情。一个中学教师家庭出身的女孩，居然无法完成中学教育，光从这一点，我就把她的个人悲剧看成社会悲剧。不让她读完中学倒也罢了，又不让她留在父母身边，如此年少却非要去内蒙古落户不可，这种先离散教学、再离散骨肉的政策，实在是触目惊心的恶业。与这种恶业相比，后来宋莲萍的偷盗，真算不上太大的过错。
我们现在来读这份案情材料只觉得有趣，但请设想一下，在那个时候，鲁奉节先生在几个小时内得出这个结论是多么不容易！他面临ภ的情况，比福尔摩斯所面临的还要复杂。政界、军界和警界的高层早就动员起来了，他们层层听汇报，天天作分析，每个人都已๐经作出过多种多样的判断，这些判ศ断综合了国际形势、军事动向、内部情报，都十分雄辩，而且都关及这些高官的尊严å。层层叠叠的尊严加在一起，下级实际上已๐经很难提出不同的意见了。于是，尚未侦破的案情出现了两个走向：领导心中的走向和实际发生的走向。在多数情况下，前一种走向更强大，因此我们历史上才会有那ว么多的冤案、假案、错案，我们今天的现实生活中还会有那么多的申诉无门的委屈。
大惑不解的人们当然要问他那两ä页ษ绝密笔记失窃的原因，他说：笔记本还有三十页与失窃的两ä页同等重要的资料é，为什么不把整个ฐ笔记本偷走？除非是笔记本太重，但偷走的照相机比笔记本重十倍。因此撕走那两ä页只是出于一种临时性的需要。究竟是什么เ需要呢？他在排除了其它各种可能后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只能ม是小偷突然内急，充当了手纸。
除了这最后一句，前面这些意思，那ว家法律杂志都刊登了。
我说，作为一个男人，我为ฦ他们感到深深的耻辱。他们连“凶恶”这个词都配不上，因为凶恶者大多数还有点硬气，他们居然连偷盗的勇气都没有，躲在女友柔弱的身体背后宰割女友！他们只有滑腻腻、阴嗖嗖的邪气……
我想，一个人最值得珍视的是仁慈的天性，这远比聪明重要；如果缺乏仁慈的天性，就应该通过艰苦修炼来叩击良知；如果连良知也叩击不出来，那就要以长期的教育使他至少懂ฦ得敬畏ั、恪守规矩；如果连这也做不到，那就只能寄希望于他的愚钝和木讷了；如果他居然颇具智能，又很有决断，那就需要警觉，因为这样的人时时有可能进入一种可怖的梦魇，并把这种梦魇带给别人。应该发现这样的人，并且尽量将他们安置在高人手下，成为ฦ一种技术性的存在，避免让他们独自在空旷寂静的地方，作出关及他人命运的行为ฦ选择。这也是为他们好。
梦魇，也可称之为“鬼打墙”。世上许多聪明人一意孤行地犯罪，除了最根本的道德人格原因外，还和那堵“墙”的出现有关，那堵“墙”就是智能。智能使他们产生一种依靠感和隐蔽感，像一个瞎子摸着一道墙根朝前走，不见旁岔，也不知退路。智能害人，莫此为甚。
也有少数临ภ终老人，因身份重要而会面对一群宁静而恭敬的聆听者和记录者。他们的遗言留แ于世间，大家都能读到เ，但多数属于对自己功过的总结和感叹，对未竟事业的设想和安排，也有人生意蕴，却不以人生为焦点。死亡对他们来说，只是一项事业的中断；生命乐章在尾声处的撼人魅力，并没有以生命本身来演奏。
但是，谁都想听听。身在人生而蒙昧于人生，蒙昧得无从谈论，无从倾听，这实在是一种巨大的恐怖。能不能试着谈起来呢？有人这样做过，但结果总是让人遗憾。大多是一些浅陋而造作的小故事，不知真有其事还是故意编造的，然后发几句评述，吐一点感慨，好像一谈人生，作者和读者都必须一起返回到เ极幼稚的年岁；也有一些著名学者参与谈论，像欧洲的那位培根，但不知怎么一谈人生就丢开了推理分析过程，只剩下了一堆武断的感想和结论，读起来倒也顺畅，一到实际生活中就显得过于浅陋，联想到作者本人不甚美好的人品和经历，这些谈论的价值自然就不会很高。
街市
是，都是好人。但什么是好人？为ฦ什么是好人？
“不，”他们的声音近似残忍，“单位里的人也不拒绝听这些谣言。甚至你的那些朋友，也神秘兮兮地把那ว些报刊塞来塞去。”
“没用，”他们说，“谣言不讲逻辑，反差越大越有传播力。”
友情的某些真相，即便随口谈起，也会把善良人吓一跳。鲁迅在《为ฦ了忘却的记念》一文中ณ曾这样记述柔石：“我有时谈到人会怎样的骗人，怎样的卖友，怎样的吮血，他就前额亮晶晶的，惊疑地圆睁了近视的眼睛，抗议道，会这样的么？——不至于此罢？……”
我们的日常生活过得很平淡，不一定能遇到友情全方位崩坍的机遇，因此完全无法验证立足的友情地基是否坚实。不知道它有岩脉连着地壳，还是仅仅泥垒沙积？有时也想，既然没有海浪ฐ，那么不坚实的友情地基也就不存在危险，何苦对它过于挑剔？但立即否定了这种宽容，因为ฦ这块自己多年选择的友情地基，正是自身精神的寄托所在，把有限的生命寄托于一种潜在的危险，这不成了一种自我欺骗？
我连忙问，结果如何，姜老师说：“这帮孩子不错，我原以为他们会把我说成骗子骂我一顿，没有，他们立即安静了，乖乖๔地排到了我们后面。”我安慰地笑了，想象着姜老师柔声柔气间的威แ仪，三十年前在化学课上就领受过的。
老人们的情况，最应该多问又最不便多问。没见到เ几位当年最熟悉的老师，暗自忐忑，却只敢在热烈的场面中ณ留半个心眼悄悄搜寻。多搜寻到一个，多一分惊喜。我的语文老师穆尼先生已于去年逝世，今天有一位中年女子特地赶到校庆会场来找我，她是穆尼老师的女儿。她说，穆尼老师临终前几次留话，要把他的藏书全部移赠给我。我和同学们一听都吓了一跳，因为我们都知道那ว是一个近似图书馆的庞大收藏。穆尼老师终生贫寒，全是为了购置这些书；他的家庭几十年来一直局促在难于转身的狭隘空间里，全是为了堆放这些书。他藏书，不是为了著书立说，只是为了备课，备好一节节的中学语文课；而当他无法再用这些书籍备课的时候，也就毫不犹豫地决定把它们全都交给某个他认为成绩较好的学生。我当然不可能真去接受这份无价的馈赠，何况我现在连自己的藏书也已经完全无法对付，但面对穆尼老师的女儿我还是不能不心情沉重：毕业那ว么多年，我去拜访老师也就一二次罢了，而老师的遗言却突然使这架人情的天平严重失衡。天地间最大的人情失衡，第一产生于父母与子女之间，第二产生于老师与学生之间。子女和学生痛切地发现这种失衡时，大多已๐无法弥补。
其实，任何一段历史都太粗糙、太混杂，都需要烧冶，烧冶历史的结晶，烧冶历史的琉璃，而历史的琉璃就是文明。
此时的杨惠珊，已跻身数量极少的国际第一流琉璃工艺大师的行列。一次又一次轰动的展出，一浪又一浪如沸的佳评，杨惠珊神定气闲，只向主ว办者提出一个请求，把自己的作品放在边上，让出展览厅的中心部位，以最虔诚的方แ式将远处的烽火台——汉代的琉璃陈列其间。展览厅一时烘云托月，她把全部荣誉献给了祖先，只想与祖先共享一个名称：中国琉璃，然后相扶相持传播给今天的世界。
今天这个展览，是上海人与他的再度见面。他为这座城市增了光，上海人，特别是上海ร男人，理应来看看他，向他道谢。
对此，我不知道上海人能说什么เ，只记得纪录片里他与上海电视台的记者在沙漠深处告别，彼此用的是上海话，寥寥一两ä句，却十分道地，绝非冒充。余音刚ธ刚散尽，背影已飘浮进沙海，不再回归。
写到这里，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大桥上的那ว支复查队伍，特别是其中那ว几个年岁不轻的人。他们当年竟敢在一片社ุ会性狂热中对一个“英雄”提出几条根本性的疑问，这就了不起，他们因此受到เ不公平的待遇，可想而知。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เ，历史会有那么เ好的记性，居然在二十几年之后要他们把那中断ษ了的勘察继续下去。
既然历史那么有心，他们也要对得起历史。那么大年纪，每天爬上爬下、左比右画、苦苦回忆、细细分析，好像在修复一个ฐ远年的故事，其实呢，他们是在修复历史的尊严。
驶往未来的列车，将从这座勘察清楚了的铁桥上通过。
含冤葬身于铁桥边的那位老人，应该可以闭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