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么明亮呢？我眯缝着眼睛向窗外看去，兜眼竟是一排银亮的雪岭，昨天晚上下了一夜大雪，下在我无梦的沉睡中，下在岁月的沟壑间，下得如此充分，如此透彻。
终于，我摩到了窗台。这是我的眼睛，我最初就在这儿开始打量世界。母亲怜惜地看着成日扒在窗口的儿子，下决心卸去沉重的窗板，换上两页ษ推拉玻璃。玻璃是托人从县城买来的，路上碎了两次，装的时候又碎了一次，到第四次才装上。从此，这间屋子和我的眼睛一起明亮。窗外是茅舍、田野，不远处便是连绵的群山。于是，童年的岁月便是无穷无尽的对山的遐想。跨山有一条隐隐约约的路，常见农夫挑着柴担在那里蠕动。山那边是什么เ呢？是集市？是大海？是庙台？是戏台？是神仙和鬼怪的所在？我到今天还没有到山那ว边去过，我不会去，去了就会破碎了整整一个ฐ童年。我只是记住了山脊ิ的每一个起伏，如果让我闭上眼睛随意画一条曲线，画出的很可能ม是这条山脊起伏线。这对我，是生命的第一曲线。
他读过私塾，年长后外出闯码头，碰了几次壁，穷困潦倒，无以为生，回来做了信客。他做信容还有一段来由á。
没有信客，好多乡人就不会出远门了。在很长的时期中，信客沉重的脚步，是乡村和城市的纽带。
船老大也渐渐气派起来。我家邻๑村就有一个开夜航船的船老大，早已๐成为全村艳羡的角色。过去，坐他船的大多是私盐贩子，因此航船经常要在沿途受到缉查。缉查到了，私盐贩子总被捆绑起来，去承受一种叫做“趱杠”的酷刑。这种酷刑常常使私盐贩子一命呜呼。船老大也会被看成是同伙，虽不做“趱杠”，却要吊打。现在，缉查人员拦住夜航船，见到的常常是神态高傲的殷富文士，只好点头哈腰连忙放行。船老大也就以利言相讥，出一口积压多年的鸟气。
几张汇票使得乡间有了私塾。一些幸运的孩子开始跟着一位外乡来的冬烘先生大声念书。进私塾的孩子有时也会被笃笃声惊醒，翻了一个身，侧耳静听。这声音，与山腰破庙里的木鱼声太像了，那ว是祖母们向往的声音。
都是小孩子听不懂的话。只有一句听得来神，他是低声说的：“真是奇怪，这些女人说是死了，坟里常常没有。”
村外有一个尼姑庵，最后一个尼姑死于前年。庵空了，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位老先生，说要在这里办学堂。后来又来了几个外地女教师，红着脸细声细气到各家一说，一些孩子上学了。学了几个字，便到处找字。乡下有字的地方太少，想牌坊该有字，一座座看去，竟没有。一个字也没有。因此傻想，要是那ว个走脚小贩死了，谁还知道牌坊的主人呢？
我们这个民族，遇到เ过的事情太多了，究竟是一种什么契机，撞击出了上海文明？它已紧ู缠着我们走了好一程，会不会继续连结着我们今后的路程？
于是，上海人陷入了一种无法自拔的尴尬。这种尴尬远不是自今日起。依我看，上海人始终是中国近代史开始以来最尴尬的一群。
它贮积了太多的朝代，于是变得没有朝代。它汇聚了太多的方位，于是也就失去了方位。它走向抽象，走向虚幻，像一个收罗备至的博览会，盛大到เ了缥缈。
奇怪的是，这个湖游得再多，也不能在心中真切起来。过于玄艳的造化，会产生了一种疏离，无法与它进行家常性的交往。正如家常饮食不宜于排场，可让儿童偎依的奶妈不宜于盛妆，西湖排场太大，妆饰太精，难以叫人长久安驻。大凡风景绝佳处都不宜安家，人与美的关系，竟是如此之蹊跷。
王安石一生经历的政治风浪多，社会地位高，但他总觉得平生有许多事情没有多大意思，因此，上面提到เ的这种自羞意识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浮现于心头：
一梦东南即自羞！
苏州人心肠软，他们不计较这位姑娘给自己้带来过多大的灾害，只觉得她可怜，真真假假地留着她的大量遗迹来纪念。据说今日苏州西郊灵岩山顶的灵岩寺，便是当初西施居住的所在，吴王曾名之“馆娃宫”。灵岩山是苏州一大胜景，游山时若能遇到几位热心的苏州ะ老者，他们还会细细告诉你，何处是西施洞，何处是西施迹，何处是玩月池，何处是吴王井，处处与西施相关。正当会稽人不断ษ为报仇雪耻的传统而自豪的时候，他们派出的西施姑娘却长期地躲避在对方แ的山巅。你做王他做王，管它亡不亡，苏州ะ人不大理睬。这也就注定了历代帝王对苏州很少垂盼。
细想吴越混战，最苦的是苏州百姓。吴越间打的几次大仗，有两ä次是野外战斗ç，一次在嘉兴南部，一次在太湖洞庭山，而第三次，则ท是勾践攻陷苏州，所遭惨状一想便知。早ຉ在勾践用计期间，苏州人也连续遭殃。勾践用煮过的稻子上贡吴国，吴国用以撒种，颗粒无收，灾荒由苏州人民领受；勾践怂恿夫差享乐，亭台楼阁建造无数，劳役由苏州人民承担。最后，亡国奴的滋味，又让苏州ะ人民品尝。
这鼓声使我回想起3๑0多年前。一天，家乡的道士正躲在一处做法事。乐声悦耳，礼仪彬彬，头戴方帽的道士在为一位客死异地的乡人招魂。他报着亡灵返归的沿途地名，祈求这些地方แ的冥官放其通行。突然，道士身后涌ไ出一群人、是小学的校长带着一批学生。他们麻利ำ地没收了全部招魂用具，厉声勒令道士到เ村公所听训。围观的村民被这个场面镇住了，那天傍晚吃晚饭的时候，几乎一切有小学生的家庭都发生了两代间的争论。父亲拍着筷子追打孩子，孩子流着眼泪逃出门外，三五成群地躲在草垛后面，想着课本上的英雄，记着老师的嘱咐，饿着肚子对抗迷信。月亮上来了，夜风正紧，孩子们抬头看看，抱紧ู双肩，心中比夜空还要明净：老师说了，这是月球，正围着地球在转；风，空气对流而成。
汽车一站站停去，乘客在不断更替。终于，到九华山进香的妇女成了车中的主体。她们高声谈论，却不敢多看窗外。窗外，步行去九华山的人们慢慢地走着，他们远比坐车者虔诚。
三醉岳阳人不识，
朝游北海暮苍梧，
他开始叫人绘制ๆ水系图谱。这图谱，可与今天的裁军数据、登月线路遥相呼应。
没有证据可以说明李冰的政治才能，但因有过他，中国也就有过了一种冰清玉洁的政治纲领ๆ。
柳宗元凄楚南回，同路有刘禹锡。刘禹锡被贬到广东连州，不能让这两个文人呆在一起。到衡阳应该分手了，两位文豪牵衣拱手，流了很多眼泪。宗元赠别禹锡的诗句是：“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到柳州时，泪迹未干。
到得长安，兜头一盆冷水，朝廷厉声宣告，他被贬到了更为ฦ边远的柳州。
即便是土墩、是石城，也受不住这么多叹息的吹拂，阳关坍弛了，坍弛在一个民族的精神疆ຆ域中。它终成废墟，终成荒原。身后，沙坟如潮，身前，寒峰如浪ฐ。谁也不能想象，这儿，一千多年之前，曾经验证过人生的壮美，艺术情怀的弘广。
王维诗画ฑ皆称一绝，莱辛等西方哲人反复论述过的诗与画的界线，在他是可以随脚出入的。但是，长安的宫殿，只为艺术家们开了一个狭小的边门，允许他们以卑怯侍从的身份躬身而入，去制ๆ造一点娱乐。历史老人凛然肃然，扭过头去，颤巍巍地重又迈向三皇五帝ຓ的宗谱。这里，不需要艺术闹出太大的局面，不需要对美有太深的寄托。
略略交谈几句，就知道了道士的品位。原先设想好的种种方案纯属多余，道士要的只是一笔最轻松的小买卖。就像用两枚针ฤ换一只鸡，一颗钮扣换一篮青菜。要详细地复述这笔交换帐，也许我的笔会不太沉稳，我只能简略地说：19๗05年1้0月，俄国人勃奥鲁切夫用一点点随身带着的俄国商品，换取了一大批文书经卷；1907年5月，匈牙利人斯坦因用一叠子银元换取了24大箱经卷、5๓箱织绢和绘画；1้908年7月，法国人怕希和又用少量银元换去了10大车、6000多卷写本和画卷；1้911年10月，日本人吉川小一郎和橘瑞超用难以想象的低价换取了3๑00多卷写本和两ä尊唐塑；1914年，斯ั坦国第二次又来，仍用一点银元换去了5大箱、6๔0่0多卷经卷；……
就在这时，欧美的学者、汉学家、考古家、冒险家，却不远万里，风餐露宿，朝敦煌赶来。他们愿意变卖掉自己的全部ຖ财产，充作偷运一两件文物回去的路费。他们愿意吃苦，愿意冒着葬身沙漠的危险，甚至作好了被打、被杀的准备，朝这个刚刚ธ打开的洞窟赶来。他们在沙漠里燃起了股股炊烟，而中国官员的客厅里，也正茶香缕缕。
现代，不仅仅是一截时间。现代是宽容，现代是气度，现代是辽阔，现代是浩瀚。
我们，挟带着废墟走向现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