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前去，有些心疼地把她冰凉的手握在手里捂着，说一声，“你歇会儿。还有什么要做的，我来吧。”
他去到堂屋，水杏恰从外头推门，裹挟进一股寒气，面颊鼻尖全冻得发红，见着了他，她略微一怔，就把手头端着的木盆子放下，羞涩地一笑，打着手势问他怎么不多睡会儿。
她静静眺着远方，仿佛那空无一物的雪中有什么能够吸引她的东西，隔了好一会儿，才回到屋里。
那一些焦黑的木柴噼啪作响地燃着，还是盖不住外头呼啸的风声。
熟悉的江水咸腥味扑面而来，他再一次看见那一艘艘停泊在江面上的巨เ轮，倒好像见到了熟人似的亲切。
他就像只没头苍蝇似的乱走，头发被雨淋得湿透了，就顺手捋一把，也再没心思去细看街上的景致，不论向左向右，朝哪一个ฐ路口走，一律全凭自己本能ม。
无止境的等待里，一日一夜没睡好的困乏卷土重来，小满甚至是感到เ有些迷惑，这个地方แ就是上海吗？
究竟侯什么？又要侯多久？谁都想要问，却也都知趣，不敢再去碰钉子，全听了他的话，老老实实一动不动地在原地候着。
两个人比起从前来，几乎ๆ是更好成了一个人，但经过了那一次的事，却又都心有余悸似的，再一道走在外面，都比从前更注意，手是根本不敢牵了，就连距离也要特意拉开一些。
他慌张张地去替她擦，她红透了脸，眼睛也闭上了，却一动不动任着他擦拭，无形里，仿佛对他透出一种意思——这身子的每一处都是他的，只是他的。
“你嫂嫂身子可好些了？”突然有人开口。
他一到跟前，那几张嘴便立刻商量好了似的闭住了，那一双双发着亮的眼睛却有些意味深长地将他从头看到脚๐，突然落到他手里提着的东西上——给她抓的开胃药，给她买的她平日里欢喜的吃食。
每天清早，两个人都是一道出门，天还早，路上并没有几个人，特别起雾的时候，小满紧紧抓着水杏的手，她也不挣开，一动不动地就任他这么抓着，走着走着，雾散了，太阳渐渐地起来了，他还抓着不放，她便会悄悄地先松开来，小满不肯依，再去握，她红了脸，也默认了。
另外，无论是忙是闲，他的心里总还装着一件事——下了工ื，他要同水杏一同回去。
这一日傍晚，水杏获知了铁成的死讯，在饭桌上，小满只不过淡淡说了一声，“活该。”便不再提。
铁ກ成在时，她对这唯一的，却又不成器的儿子，向来是没什么好脸色的，他一死，她却哭得停不下来了，嘴里反反复复嚷着的也就是那几声话：自己命贱，年纪轻的时候丧ç夫，年老了又丧子，这往后又该去依靠谁？
水杏看见小满拿着把湿淋淋的雨伞一动不动立着，头发都被淋湿了一半，不由得上前去，刚要拿出帕子替他擦擦，想到边上还有刘ถ掌柜，便只把帕子交到他的手里，打着手势问他怎么เ过来了。
刘掌柜早清楚水杏家中有个年幼的小叔子，他一说她名字，他已知道了这是谁，倒没想到这孩子竟已这般大了，看个子倒比水杏还高上几许，心里有些说不出的诧异，由不得把他更真切地打量，口中ณ却只笑道，“你就是她小叔吧。”
那昏黄的太阳一点点的，还是彻底沉落，院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喧嚣的蚊虫逐渐肆虐起来，两个人不约而同抬起头，不过对视一眼，却都红了脸，一先一后的，都把手上的东西放了。
夏天，就算到เ了傍晚，也还是极热，每一丝空气都沉沉地凝固着，只有前院里的阴凉处，还有一丝微凉的夜风。
她慌忙拉了他的衣角，连想也没有想地，就摇了头，和他陡然明亮起来的眼睛一对，这才反应过来，复又害起臊来，更抬不起头。
隔了一会儿，小满才带着些委屈地问，“你是不是讨厌我这样？”
方夫子见他日日读书如此上进，内心对他改观不小，看见天晚，甚至主动留他在自己家中用饭。
第一次晚回，他看见水杏焦急地侯在门口，他心里极愧疚，偏又嘴硬，只敷衍似的和她说了一声自己้是在学堂里请教先生，便罢了。再晚回去，她便不再侯在门口，只一个人在灯下聚精会神地做着针线，好像对着一张空桌，和对着自己并没有什么两样。
他也总觉得，她是藏了什么不能够被自己知道的秘密。
自从提了分床，小满总觉得，对着自己，水杏成了惊弓之ใ鸟似的，只要两个人对视的时间稍微长一些，她便会悄悄撇开眼睛。自己再不依不饶地凑近，她便直接起身走人，从脸到เ耳侧都是红彤彤的。
那屋梁年久失修，又终年被这些东西压着，那ว一道响雷，终于成了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
拿细线扎住的一捆捆的番薯干，洋芋干，菜干，豆角干，甚至还有风干的腊肉，腊鱼。一个ฐ个像胖子般胀鼓鼓的布口袋横七竖八地躺着，其中ณ一个ฐ不小心开了口，一些细碎的麦粒漏了出来，浸泡在了雨水里。
小满故作无事地说，“只是做了个噩梦，不要紧。”
这才发觉是个梦，他有些臊似的止了哭，不料却对上了她忧心而关切的眼晴。
小满却撇过了脸，不自在地拿手揉搓着自己红透的耳根，“快起来，陪我堆雪人去，好不好？”
他似乎也没想到她已醒了，和她的目光一接触，脚步一顿，脸又不自觉地埋下去一些，害了羞似的，还是慢慢踱到เ她跟前，没头没脑的，只说了三个字，“雪停了。”
水杏把汤婆子给了他，好像知道他不要看见她一样，立刻就识相地走。
他就这么盯着，不知道哪一根神经被触动了，鼻子一酸，视线复又模糊起来。
水杏勉强地笑笑，脸上还是带着歉疚。
家里一点茶叶都没有，也赶不及去借了，便只有一杯白开水。她翻了个ฐ遍，也只寻到เ一些她炒熟了，给小满当零嘴的南瓜子。
弄得小满看见她的人影子都怕，被她这样一喊，他一惊，脚下一个踉跄，便连人带果子地摔了个满趴。
铁成刚走，小满就抱着一兜拿井水浸洗过的野梅野杏慢慢走过来，远远瞧见柳嫂也在，下意识的，便转头就走，谁料得柳嫂却先笑着朝他喊了一声，“哟，死小子，拿的什么เ好东西，只想给你嫂嫂，害怕我们分了去？”
他刚预ไ备出门去会友人，也没想到เ会碰到他们两个ฐ，一见到水杏，还没来得及开口招呼，一张脸却又着了邪似的红了个透。
暮春的天气实在是好，多少日子没下过雨，小满和水杏一块带着做好的布鞋去梁家交差的那一日，天仍然蓝得透明，鼻端萦绕着花粉草叶的香味。
高玉芝没发话，那梁天杰却忽然皱着眉搁下书站了起来，走到了水杏跟前，轻声道，“听我一句，你先别磕了。我来跟阿娘说说看。”
柳嫂着了急，嘴里“哎呦”了一声，慌忙过去，想要把她搀起来，“快别这样了……就算做不成帮佣，我们还有别的法子想，快先起来吧。”
突然听见一点声响，他警觉地抬起脸，看到哑巴嫂嫂怯懦地杵在门边，那ว单薄的人影儿衬着夜色，仿佛被风一吹就会散架。
老于下葬之ใ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小满总是做梦，梦见早已经不在人世的阿哥，阿娘，还有出嫁了的大姐姐一个个的出来。梦的最后，总是阿爹那张满脸是血的脸，他龇着牙，瞪着死不瞑目的眼，拿枯枝似的手一下下的戳着自己的胸口，“你杀了我，是你杀了我。”
水杏不怨爹娘，爹娘把她生下来，抚养成人不容易，哥哥素来又对自己้不错。
于是在这个黄道吉日里，十七岁的于红梅嫁给了苏家的老瘸子苏喜定。
煦和不欢喜读书，一心扑在雕塑上，身上因此熏陶出一些浪漫气质，他又天生一副笑脸，对女性尤为体贴，少不得总是引起误会被人缠上，实在无法脱身了，只有装模作样跟人交往个两天，最多两天。
作为ฦ朋友，小满对他这点其实不大赞同，和他说起过一次，煦和没太放心上，他也就不再多话。
煦和在学校里是这样，在校外的洋文补习班上，又有一个叫榕榕的舞小姐盯他最紧。
榕榕大约只是艺名，看样子年纪还没到เ二十，大概入行没有多久，身上的风尘气也还并不很浓。
现在时兴书卷气的装ณ扮，虽是舞小姐，榕榕却也留了一头学生式样的齐耳短发，鼻梁上架着细边框平光眼镜，脸上只是薄施脂粉，穿一身洗旧ງ的蓝布旗袍，脚๐上踏着绊带皮鞋。
她看煦和出手大方แ，像个小开模样，生得又俊朗，少不得就起了碰运道走捷径的心思。
煦和说什么，不论听没听懂，她都捂着嘴笑，别ี人还都没反应过来，她就立即窜出一句话来接嘴，投向他的眼神里显露出一种灼人的热忱。
煦ะ和自然不能看不出来，内心也觉得有些烦扰，但他本身就是不喜跟人扯破脸皮子的性子，便只是揣着明白装傻，嘻嘻哈哈着，就不露声色糊弄过去。
榕榕也并不愚笨，碰了几次软钉之后，知道这一个眼看是不成，便又转将目光投到了他身边的小满身上。
开始她只想着，他两个既然是玩在一起的，那ว他的家境想必也不会差到เ哪里去，后来，看他不怎么声响，也不大欢喜笑，看起来是冷淡，其实性子倒要比煦和稳重许多，便觉得自己้几乎是真有一些心动了。
小满却不比煦和，她一靠近，往往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先接了翎子，提早ຉ一步和她隔开距离，一些也近不得的模样。
榕榕终于觉得没意思，又大概是觉得坍台，连了几周，洋文课都没过来上。
煦ะ和笑问小满，“你怕女子？”
小满很干脆地答，“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