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老欧你推荐的吗？”
一切都会毫无痕迹地过去，只要老欧不看见那一期杂志。他对劣质作品记忆力好得惊人，远好过对好作品的记忆力。小菲将近一年前给他口诵的剧ຕ本，以它的拙劣给老欧留下了铭心刻骨的印象。杂志主编把杂志寄给他时，里面夹了个纸条，说谢谢他的支持。他莫名其妙，记不得自己้给了什么样的支持，于是他翻开了杂志。那个剧ຕ本的名字当时就给他留下了丑陋印象。读了前五行，他明白原来是同一劣作。
进了农场，小菲现自己步子不稳的原因了。她皮鞋的跟跑掉了一只。多年前欧阳蔚如送她一块皮子，她订做了几双靴子，皮鞋，凉鞋，全是高跟，这两年把高跟锯了，只留แ一小截，否则ท鞋尖便成了鱼雷快艇。现在连那ว秃秃的小半截鞋跟也没了。
欧阳雪一直闭着眼，头靠在窗框上。但小菲知道她没睡着，她闭着眼在失神。她要远走他乡，恋人还关在囚房，她的失恋到底会有多长？小菲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二十年前头一次见到เ女孩的父亲到眼下，她在热恋和失恋中ณ辗转反侧。她看着石膏像一般的女孩：好不可思议啊。下了火车天已๐经暗了。小菲知道劳教农场的大门在六点钟准时关闭，便肩打手拎地跑起来。女儿拎着一包冬天的衣服，跑不动，她把那只包也夺过来，接着往前跑。幸亏她在烧锅炉时不断压腿、踢腿、翻“鹞子翻身”，体力见长，增加的二十斤体重也带得起来。女儿呼哧呼哧地跟在后面，她嘲笑她还是个ฐ见习士兵呢！女儿说路上的农民都朝她瞪眼。她说让他们瞪吧。女儿说她像个ฐ没安轮子的小货车，吃的穿的，大包小包，人都不见了，只见一堆包在往前飞移动，小菲随便女儿寻她开心。
不久小菲现病房的事她插不上手。去哪里打开水，或去哪里订软食，她都不知道。她在医院门口买了一把春梅，蒙蒙说病房插花不科学，对病号有害。她指指墙角的一大盆龟背竹，说植物是有益于健康的，因此她从方大姐卧室把它搬来了。虽然她主意特大，优越感极强，但小菲不讨厌她。
“蒙蒙是学冶炼的。看不出来吧？她刚ธ从四川大学冶炼专业进修回来，在等冶金研究院安排工作。”欧阳萸用他失血的声气说。
女儿却并不和爷爷亲热。小菲知道老两口在国外度过学生时代，便叫女儿上去拥抱一下爷爷、奶奶。女儿虽然才九岁，但主意很大，对母亲看一眼，走过去，老气横秋地给老两口鞠个躬，又伸出手和他们握一握。老太太忍不住了，眼泪马上掉下来，哽咽着说：“……和弟弟一样！弟弟离开家的时候，不比她大多少……”
小菲到哪里都不拘束，但在这个家里她拘束极了。她觉得公公虽然不记恨儿子，对她的到来也周到接待，但她觉得缺了什么。缺了人情当中ณ很重要的一味元素า。她却一时说不出那是什么元素า。似乎人和人、亲情和亲情相处的一道道手续，姿态、表情、话语——那ว些规定场景中的规定动作全都减免，减到เ了这场历史性的大团圆大和解没有任何戏剧性可言，掀不起任何情感高潮。小菲想象当时欧阳老爷子撵他儿子出门的情景：“你不要再回这里了。这里没一个ฐ人和你有关系。请你把钥匙交出来。不交也方便，我请锁匠换换锁好了。那些你擅自从我书架上拿走的书，请你还回来。从此以后，我们是陌路人。明天买报纸，你可以留แ心一下，上面有我和你断绝父子关系的宣言。”
母亲在一边喝斥ม小菲：“你以为她是什么贵客？乡下土改，她老头子挨枪冲了！”
小菲走过去，对老太太叫了一声：“外婆！”
田苏菲说：“你教室在哪里？”
这时走向关帝ຓ祠街的不再是田苏菲，是有代号的革命者小菲。她突然认为对她妈不公，这不就是“离家出走”吗？为ฦ此天下死过多少妈？急病过多少爸？虽然小菲她妈把她浑身皮子都揍熟了，小菲还是不愿她妈去死。妈的疼爱在每天早上滚烫的糯米团子和每天晚上的热水袋里。妈的疼爱还在替她剪为ฦ她量衣的软乎乎的手上。小菲想，要是妈不在了，几年前和爸一块儿去了，现在就省得她心里如针扎了。还是去告诉伍善贞不去了？可是总得向妈自毛衣的事。要去革命，就不必自了。小菲三天前从学校回家，一进门她妈就大声说：“要死了——你毛衣呢？”
他对她的啰唆早ຉ就习惯。讨厌归讨厌，他常常顾不上反击。他退后两步，两ä手插在后腰上，看日本卡通人物“卡西欧”正在飞舞尖叫。
“我听说不少老干部ຖ都看这部卡通片？”他偏着头，似乎也想看出它到底如何精彩，“怪不得你们话剧团卖不出票。”
小菲认为眼下她和他吵不起架，主ว要怪他走题走得巧ู妙，就像现在。
“就是要买电视机，你也该和我商量一下。”
“你不是整天念叨要买嘛ใ？不然就说小伍家的电视机，某某家的电视机。”
“哎哟，听上去你是为ฦ我买的！”
“为我自己买的，好了吧？为我自己耳根子清静买的。”
“你可对我真好啊，从变色唇膏送到电å视机。”她把自己的脸扮得奸诈妖媚。
他不说话了，让“卡西欧”说话。电视马上就显现出它的益处，屋里总有个第三者在说话，有另一个戏剧性局面牵制或分散室内对峙双方的冲突火力。小菲毕竟第一次拥有如此现代的工业产品，电视里的话语不断分她的神，再回到เ争吵中，便也有跑题的感觉。她给女儿学校的宿舍楼打了个电å话，接电话的是欧阳雪的同学。小菲请她捎口信给欧阳雪：家里买了个十六英寸的彩色电视！她忘了刚才还在为此和老欧争吵，电å话上她眉飞色舞，充满炫耀。
电话经好几位同学的口传，到เ欧阳雪听到เ时就是：“你母亲叫你马上回家！”
她一推门就问：“什么事？！”
“喏，我们刚买的！”
女儿两ä肩一垮：“哎哟，我以为ฦ出了什么事呢，从食堂直接跑回来！”
晚上她回学校，小菲和她一块儿走了一截。她想问去北京的那段时间，她爸爸和孙阿姨有什么风吹草动。女儿也知道她想问什么เ，偏偏不理会。
“我走的那段时间，你天天回来住吗？”她终于怯生生地开口了。
“差不多吧。”
“你爸爸怎么样？”
“你是问他有没有把孙阿姨带回来。没看见。”
她给女儿一抢白，傻笑一下。
“再说爸爸那时去了广州、上海，要带就带孙阿姨去那些地方了。我们这个破城市，臭烘烘的，就看我们这两家邻居，把孙阿姨往这里带多糟心。”
小菲顿时煞住脚步。对呀，他去南方二十多天，陌生的地方谁也没见过她。他让孙百合登堂入室也无碍。
“他们一块儿去的？”
“怎么可能？妈妈你正常点好不好？”
她想，太可能ม了。她沿着瞎了路灯的小路往回走：太可能了。她把守那么เ紧，却守错了地方。她得设法找到他们学院的会计，要回他的出差报销单据，从而现他住了哪些宾馆，再与宾馆联络，侦察出他是否有位女士相伴左右。这是个巨大的秘密工程，必须胆大心细、撒谎精彩，让会计帮她忙又不损伤欧院长的名誉，同时也让他们相互不通气。怎样部署，小菲觉得纵然有一万个心眼子都不会够用。
两天过去，小菲推翻了无数战术。她现在越来越体会出电å视的妙处：你尽可以对着它呆，满脑子胡思乱想，想累็了对着它打盹，休息过来接着胡思乱想。你还可以沉默地对着它泄坏情绪，不想理人就不理，张口答非所问也不遭怪罪。
欧阳萸这天晚上叫了她几次，但她正在脑แ子里编排和学院会计的谎言对话，编排到关键处，出不了戏，嘴上便“嗯，嗯”地应付他。
“能不能和你谈谈？”他问。
“嗯。”她眼睛仍呆瞪着电视。
“我想了好几天，只有你我可以谈谈。”他说。
小菲看过来：他的样子有些吓人。坏了，他要先制人。万一他提出离婚或分居，她可怎么招架？她会不会干出比较丑陋的事来：比如冲进厨房去拔菜刀？她不知道自己้身心里潜藏着多少过激行为，丑陋的、可笑的、矫情的，因为她不会真自杀，她只是吓吓人。她若自杀世上就没了一个对欧阳萸巴心巴๒肝，纤毫都疼爱的女人了。她可不相信世上有任何一个女人会真对他好，真拿他做致命的心爱，就是有也不可能从一而终。从一而终地爱他这么个危险人物，总在闷声不响地惹祸ຖ，太不容易了。
小菲见他关了电视。再一看，更可怕了：居然他去煮了红茶。她浑身冰凉，脸上僵笑，她也可怕极了，但他顾ุ不上看她。刚刚坐下，他就开了口。
“小菲。我可能得癌症了。”
她觉得“癌症”两个ฐ字陌生极了，几乎是外语单词。
“这次去上海，我哥哥一个同学给我诊断出来的。”
她有点懂了。“癌症”这个词得放在一定的上下文里，有一定的背景交代才能ม懂它。才能把它放到最亲近的人身上去懂ฦ得。连什么癌，怎么诊断的都不问，她便呜呜地哭起来。
“这么多天，我不想跟你说，就知道你会这样！”他素า来的厌烦口气又出现了。这口气倒很帮忙，给了小菲一种一切都正常的错觉。
“那你是怎么想起去医院检查的呢？”
“我不想吃东西，恶心，欧阳荀就请他的同学给我做了检查。他的诊断是肝癌。”
“你怎么这么เ混账？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呢？”
他看着她，意思是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小菲看到他眼底里的惧怕，他一直是独自在抵御这惧怕。她一向是他们俩中间胆大的那个ฐ，无知无畏的小菲过去一向给他安慰。她拉住他的手。她得继续做傻大胆。
“那我们就去开刀吧。”
“大夫说开刀不见得比保守治疗希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