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近农场大门,小菲步子高高低低的,脚๐跟生疼。女儿早ຉ被她拉下了。她放下包袱,请求看大门的战士稍等几分钟再关门。她笑嘻嘻地指着跑下坡来的欧阳雪说:“喏,我们这个解放军军事素า养不怎么样吧?还不如她老母亲!”
欧阳雪领了军装之后,有两天假期,小菲决定带女儿去和欧阳萸告别。一家几口,三代人,两年来都是小菲做媒介,遥遥远远地通过她来团圆。她们乘的夜班车居然在一个中型站台上停下来,灯也熄了,全体乘客待在黑暗中,直到เ第二天早ຉ晨。没人道歉和解释,火车像什么เ事也没生似的继续行进。旅๓客里传说是火车头被借走了,夜里有班工ื人阶级进京的车,火车头坏了,借了这部ຖ慢车的火车头。工人阶级代表是要去北京接毛主席送的芒果。
“欧老师还是少说话吧,我会自我介绍的。”蒙蒙很活泼,黑皮肤,宽肩膀,有一种健康的美。
小菲看见蒙蒙坐的白椅子上放着一本欧阳萸的小说,里面夹满字条,想必是他的书迷。她和他大概正在讨论某一章节,蒙蒙的钢๐笔搁在床头柜上,笔帽都没有合上。
她现公公唯一流露了一点人之常情是见到เ他孙女儿。女儿跟在小菲边上,一手拎着自己้的塑料小皮箱,一见到爷爷便愣住了,像一个小动物根据什么神秘血缘信号在辨认这个老爷子。不,似乎她早就认识他,只不过在想到底在哪里认识他的。爷爷朝她伸出手,眼睛在眼镜后面柔和起来,淡泊的一个人也出现了刹那的浓烈度。他问孩子叫什么เ名字,小菲说上学起了个简单的名字,叫欧阳雪,一直有个心愿想让爷爷好好给起个名。爷爷说雪就很好,和她父亲一上一去,音律对仗。
欧阳萸在家被称为“弟弟”,小菲还现这个家和“弟弟”没什么过不去,兄姐们都很欢迎小菲,“弟弟”长“弟弟”短地问得小菲气也喘不上来。这是个沉暗、朴素า的家,挂了许多字画ฑ,摆了许多陶瓷,小菲猜想一定都很珍贵,因为它们的色彩、样子都很古很古。房子是从一楼到二楼,窄窄地上去,每一层有一个ฐ卧室、一个客厅、一个浴室,三楼ä顶ะ上还有一间小屋,开门出去是个平台。欧阳萸的哥哥姐姐都结了婚,分别住在一楼和二楼,俩人都在大学里教书,娶的嫁的也都是教书的。这是那种不太看重钱的家庭,最看重的是把书读进去,再吐出来,越多越好。
外祖母眼神一乱,把耳朵又给得近些。小菲大声叫喊:“欢迎外婆!”
小菲明白了,这位聋老太太是她的外祖母。母亲从来不提她自己้的母亲,偶尔一次,她跟父亲吵架时,说她母亲逼她嫁的那个男人说不定还强过父亲,当时从乡下跑到เ城里,自作主张嫁给父亲那ว么个ฐ废物。小菲模糊知道母亲和外祖母的冤仇结在逼她裹小脚๐,逼她退学,逼她嫁人上。母亲的文盲、半天足、守寡,还有一斤黄豆芽吃三顿都是外祖母一手造成。外祖母一看就知道母亲又在控诉她,还拉来个解放军,赶紧把脸藏起来,眼皮垂下。
“给一个同学借去了。”小菲那时还是和革命边儿也不沾的田苏菲。她不清是拿走她毛衣的那个女生是不是她们学校的同学。她看上去比她和伍善贞大些,人很活络,也大方美丽ษ,虽然一样的白衣黑裙,穿在人家身上就是画报女郎的风范。女生说:“哎哟,你是高一的同学吧,我是高三的。好远就看见你这件毛衣!多洋气呀!我们马上上家政课,借我到เ课堂上做做样子吧?”
伍善贞布置了行动方แ针、接头暗号、紧ู急联络手段,完全是个ฐ老革命。这已经让田à苏菲觉得够快活了,游戏可是玩大了。伍善贞说她的代号叫“小伍”。田苏菲呢?“小菲”。一切要绝对保密。小菲庄严地点点头,两手的汗。
“过去是局长楼ä呢!”
“还不赶快搬出去,一进来就闻到尿味。”
“能ม有这样的房子住,我们就阿弥陀佛了。”
女儿四处打量,似乎ๆ从没料到自己้的父母会住在这样杂乱昏暗,年久ื失修的地方,也似乎在想象,她自己怎样在这里面住了若干年。她的营房虽然简单,但清洁明亮,朝气蓬勃。她走到爷爷和外婆的遗像前面,一声不吭,站了许久。内向还是那么เ内向。不,她比从前更内向了,还装着一肚子心事似的。她在部队当了一年电话兵,又到电å影放映队去写广播稿,一写近三年。电影放映队离不开她,几次复员报告都被驳回,因为她不仅写广播稿,也写大标语小标语,布置会堂、灵堂、喜堂都是她一个人忙。她从不提自己้的工作,既没兴趣,也不反感。她上一封信说她的探亲假马上要到了,五月份就会回来,现在才三月,她也不解释早探亲的原因。
欧阳雪只带了一个ฐ旅行包,里面装了一把牙刷、一个梳子和五斤ภ毛线。她洗了澡便睡下了。小菲从毛线里找到两张票,一张是大前年的,一张是去年的。她攒足一笔钱买下一半毛线,再攒一笔钱,又买了另一半。她从大前年就在积攒回家探亲送给老辈们的礼ึ物,而她口头上一字不表。地道的欧阳家女儿。
欧阳萸和学院一块儿下乡去“开门办学”,在离省城三小时火车车程的一个ฐ茶场。小菲请求学院通知他:参军保卫祖国人民的女儿回来探亲了。
女儿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还没有醒。路上她大概ฐ累坏了,乘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小菲下午有一场演出,给女儿留了张字条,又把糕点盒子压在上面,就上班去了。路上她忽然一个ฐ激灵,欧阳雪怎么เ也不该回来得如此突然。那天下午她的方海ร珍演得毫无一号英雄人物的气魄,节奏乱ກ套,呼吸不匀,台词说到一半就没气了。有一处独白她几乎又犯过去的癔症,把台词忘掉。卸了妆她赶回家,女儿竟然还在睡觉。一股她婴儿时深睡的甜香奶味充满八平方แ米的小屋。小菲看着她睡,心里安全了一些。
她现女儿虽是深睡,却不时抽搐,脸上也不恬静,心事重重的样子。一定有个原因,使她突然出现在这个家里,不之客似的。其中必有原因。但小菲知道即便女儿醒来,她也不一定能问出所以然。
女儿起来,晃晃悠悠去厕所。
“你到底为什么เ突然回来探亲?”她想钻女儿似醒非醒的空子。
女儿空白地看看她,“扑通”一声栽到床上又睡着了。
欧阳萸闯进门就喊:“解放军回来啦?在哪儿呐?”他两裤ไ腿泥,肩上背个席篓子。
小菲把他拦在屋外,打手势叫他安静,尽女儿睡够。
他说:“不行!我就两ä天假!赶快把她叫醒!她有睡够的时候?年轻人都睡不够!欧阳雪同志!……”
小菲使劲把他拉开,拉到เ客厅。他抱起小菲,抱得她双脚离地。欧阳家居然出现了这么个变种,他的外向越来越让她吃惊。“我太高兴了!他妈的!我还以为活不到见女儿这天了呢!”
小菲小声把她的疑虑告诉他。
“这就叫军队。”他说,“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凭什么瞎怀疑ທ?”他说着把席篓子口端的绳子解开,叫小菲看。小菲还没探头,一只胖乎乎ๆ的蛤蟆蹦了出来。两ä人赶紧把席篓摁住,系紧。刚蹦出来的胖蛤蟆已๐经不见了,屋子太杂乱,所有空间都利用上了,储藏旧ງ衣服、旧ງ棉絮。两个ฐ老人走了,只有情感价值而没有实际价值的各种旧物巧妙地堵塞在各种形状的空隙里。蛤蟆可以在任何一个积满灰尘的旮旯里和他们捉迷藏。欧阳萸说让它去吧。小菲不肯,一是少二两ä肉吃——那么肥大一个家伙,二是它要是死在里面,腐烂臭,把其他东西也连带得腐烂臭。
“你这个人,喜欢女儿,但是你不懂女儿。我觉得她出了什么事。”小菲用棍子在一只木箱架子下探地雷,蛤蟆可真沉得住气。
“她能出什么事?”
欧阳萸突然想起什么เ,拔出上衣兜里插的袖珍手电筒。只要有点钱,他见了什么新鲜玩意是不能ม不买的。
小菲把女儿为什么突然去参军的原委简述一遍。“你怎么会对她这么放心?想想你自己้当初怎么เ给你爸爸惹祸ຖ的。你干得出什么,她就干得出。”
电筒光圈里,蛤蟆正朝他们瞅回来。小菲用棍子拨它一下,它一动不动,使劲一杵,它逃开了。棍子扑了空,捣在墙上一声巨响。
欧阳雪一身白衬衫白衬裤走进来,皱着面孔,嫌灯光刺眼。“你们在干什么呢?”二十二岁的人,看上去竟是个大型婴孩。她能惹什么了不得的事?小菲心里的疑团消เ去一半。
“爸爸成个胖老头了。”她笑起来比任何年轻女孩都无邪。父女俩马上就陷入难解难分的长谈。从小菲摆餐桌、端盘子,到เ仨人一块儿喝下一瓶很糟的葡萄酒,父女俩的谈话始终不断线。女儿从来没这么เ健谈过,讲到她下连队去放电å影,骑马骑牦牛骑骆驼,也讲到她脸蛋和脚趾的冻伤,还讲到เ风土人情民歌。二十二岁,成了个行万里路的女孩。好像她早已把她读过的韵诗、书忘了,她似乎还有点看不起过去蛀书虫般的自己。曾经那么自命不凡,自以为出污泥而不染的读书友人也让她略感好笑。她又有了另一种傲慢:没见过那样的大山大川的人,休谈什么เ情怀吧。
欧阳萸宠惯地跟她答对。他虽然没去过青海,但许多地名都知道,谈起某某寺庙,某某藏经楼,某某海子泉眼,都很清楚。小菲把爆炒蛤蟆腿端上桌,看俩人出神入化,忘年莫逆,就算她千差ๆ万错地爱这个ฐ丈夫,有一件事她绝对是对得住他的:她为他生养了一个如此合脾性投趣味的谈话对手。她可以放心了。他过去不总是在一个个情人身上找欧阳雪这样的知己้吗?只要欧阳雪一回到身边,家就是最完美的家。
晚上十点钟็,楼下传达室呼叫小菲。一个军人在门口等待会见,是都汉的秘书。他告诉她,欧阳雪因为长期偷听敌台而被部队拘留แ,拘留了一个月,刚ธ刚恢复自由就逃了。都汉今晚接到他在青海的老战友的电话,因为给都汉面子,老战友把这事向下面保密,大家以为ฦ她临时有任务去了基层连队。老战友和都汉极其光火,这样的兵是要军法处置的。
小菲脱口便问:“什么样的军法处置?!”
“逃兵可能会判监禁。”
“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只要她一个ฐ礼拜之内,回到部队,处分会轻一些。”
“我知道她四年没休探亲假,其他战士都回过家,家里都假病危电å报,一封一封地催。我们家的情况不同,所以她在那一批兵里面是唯一一个没探过亲的……”小菲口气强硬,明知这是两码事,却顾不上了,不讲理走遍天下。
秘书的脸平铺直叙:“我对具体情况不掌握。都司令员叫我告诉你,假如欧阳雪回家来,立刻通知他。”
小菲回到家,父女俩在灯下写毛笔字。父亲想看女儿写了四年大标语小标语,“庆贺”、“欢迎”、“悼念”之ใ后,字有没有进步。他们俩玩笔墨也玩得来,女儿挥毫便是:“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แ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父亲接了词的最后两句:“人不寐,将军白征夫泪。”
他们丝毫没注意小菲木呆呆站在他们身边,站了半小时,等他们写完这词。他们各自都缺一个ฐ相称的玩伴,缺了这么久ื,今晚终于遇了对方。父亲笑道,原来写几百遍“热烈祝贺”之类,也练字呢,现在女儿的字已脱出了所有字胎,自成一体。他看小菲一眼。
再让他们高兴一会儿吧。写完这一篇再说。等一等,让他们再写一篇。她看一眼欧阳萸给她新买的“上海ร牌”坤表。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将怎样开口。无论以什么委婉的开场白来起头,她都将是最煞风景的人。在这一对父女面前,她何止煞风景,她称得上残酷。
她深呼吸一下:执行吧。
“欧阳雪,你先别去洗脸洗手。”她说。这算什么开场白?
“我手上尽是墨!”女儿一回头,脸上还在蒙昧地笑,马上就给母亲的冷峻吓住了。
欧阳萸看看妻子。他想她又要开始讨厌了:“十一点半了,你有什么เ话明天问她。”
“明天就晚了。”她心里直跟自己说,别卖关子,一口气说出来,死活就是它。
欧阳雪说:“那ว也得让我把手洗干净啊。”
她想说不行。为什么?因为怕女儿夺门而逃?或许怕自己又得再起一次头,再来个开场白?她叫女儿快去快来。等女儿一走,欧阳萸瞪她一眼。她轻声地狠狠地说:“她祸闯大了!”
欧阳雪回来,心理准备已做好,原先那种清高傲世,当了几年兵之后,变成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四年里小祸ຖ不断闯,对部队指挥员们千篇一律的严肃教育之词,她渐渐变成了这副模样:爱说什么说什么。
“你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小菲正式开场。
“坐火车。”她说。双手插在军裤兜里,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
欧阳萸提心吊胆起来。人的成熟标志之一,就是明白有值得他怕的东西。所以欧阳雪离成熟还早,还有一连串ธ的跟斗ç要栽。
“你根本没有得到上级批准,擅自跑回来了。”
她不说话。
“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吗?要受军法处置的。”
“那我上了军事法庭会给自己辩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