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小女儿的把戏，但桑子明未必如我看得这般通透，但看通透了又如何？叶翩翩正如狡捷玲珑的小狐狸，正一点点偷取他的怜惜与惊叹——翩翩的这点小手段，对付子明这样的青葱少年是足够了。我黯然想着，心中的不安之ใ情也在一日日堆积起来，像无形的丝线，紧紧ู束缚，挣脱不了，痛彻心肺，几近煎æ熬。
并且翩翩，他，是我先看到的！
那一年法兰西之花苏菲·玛索已๐经29了，她接拍了好莱坞巨เ片《勇敢的心》获得巨大成功，同年生下了她和法国导演祖劳斯基的儿子凡尚，而祖劳斯基，比她早生26年。
那是19๗95๓年的夏末。
班驳的光线还是会穿过树荫一格一格地跳到เ石阶上，形成一个小小圆圆的亮点，仿佛擦得锃亮的新า硬币。偶尔有山风从林中穿出，将我们的头、裙子全部撩起来，在地下形成极美的阴影，我又转头问翩翩，“你闻这个味道是不是山苍子？”
翩翩作势要拧我，“湘裙你不要仗着自己้读过书就乱用典，现在才不是‘残照’，也没什么เ‘烟光’，倒是有无穷无尽的青苔，不小心就跌个ฐ大跟头。”
多年以后想起来，这一幕格外真切——比亲眼看到还要真切。我一直以为ฦ自己是恨着她的，像恨真正的敌人那ว样。但当这一幕——我们的话语，我们的情谊，我们的一笑一颦，我们的一举ะ一动——在后来像电å影镜头一样无数遍闪过心头的时候，我才现，纵然换遍百般情节与结局，所有的主ว角依然是她。而我——并非不爱她，只是光和影层叠交错在岁月的尽头，竟令我未曾觉！
我看着翩翩的脸庞，那如洋娃娃ใ一般的细致面容好像盛开在操场边沿那些粉嫩雍容的合欢，而她的眼里，虽然如常藏了些促狭，还是让人觉得天真。而天真到เ了极处，就有一些神秘，神秘得令人遗忘了其它。我用力拥一下翩翩的肩膀，“翩翩，我其实好羡慕你，这么เ好的出身却依旧ງ单纯善良。我不能不读书，这是我摆脱现有处境的唯一出路——但是我答应你，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應觀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若人知心行普造諸世間是人則見佛了佛真實性
翩翩笑嘻嘻地捏捏我的下巴๒，“湘裙你真老土，这可是上好的苏维翁，大人吃法餐的时候都要点瓶红酒来配呢。去年我过生日的时候爸爸就带我去‘古堡’庆祝，那ว是真正的法国宫廷菜：雪白的细麻桌布上装点着全套银餐具和当日鲜ຒ花，还有提琴手在身边单独为你拉奏，真是有情调呢！”
我拗不过她，接过酒杯浅浅地啜了一小口，那ว酒如最柔软的丝绒，在舌尖打了一个转后滚落下肚。这时，翩翩又打开了小小的无线电，跳过沙沙的干扰声，隐约听到不知名的电å台在放肖邦的小夜曲，真是诱惑啊。我们不由á一口接一口，很快就半瓶酒下肚，整个人从心底暖起来，所有的孤单凄楚都退到了世界尽头——原来醉着的时候，我们是如此幸福。
晚饭后我和翩翩牵着手在走廊里看星星。由á于室内外的温差，巨เ大的玻璃窗上布满了水汽，翩翩总是闲不住，拿手指淘气地划来划去。我笑着摇头，正准备戏谑她，蓦然惊觉她划的竟然都是“桑子明”三个字——大大小小、行草隶篆，重叠反复、规整肆意，自翩翩指间流出，时而甜蜜时而滞涩，仿佛那是来自天国的什么密令，而叶翩翩，正是读取参透这密令的得道高僧。
虽然已有所准备，然而事临ภ亲眼，心底还是重重地痛了——那ว支会飘雪花的玻璃球被我团在掌心反复摩擦，几乎ๆ焐出和身体相近的温度。我突然想起当时在袅袅的青烟里求取的签语，那不可知不可解的箴言，原是千年修炼的果吧，却偿还在今生这昙花一现的聚散里，到底是该庆幸呢，还是该悲哀？
初识桑子明的那ว天，我正在看那则禅偈故事，“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可是我命里的佛主在哪里？为何我从不蒙他眷顾而前来点化？那么叶翩翩呢？如果她才是可以带走甘露的长风，难道我就注定是那ว只执迷不悟的蜘蛛？我这样巴巴地在世间走一遭，真正的意义又在哪里？况且我的命运尚不如蜘蛛幸运，因并没有什么芝草为ฦ我做好心的后备！
不知过了多久，翩翩所写的字迹逐个洇淹化开，流下一道道水痕，并终于露出玻璃本色。透过这水色的玻璃，可以看见遥远的猎户星座，它孤独而骄傲地伫立天空之端，漠不关心地看着人间的一切。
仆佣问我们是否要洗澡，翩翩请我先去。我心烦意乱、稀里糊涂，竟将玻璃球也一同带到了浴室。湮湮的水蒸汽很快模糊了视线，玻璃球上也同样蒙了一层，我用手指轻轻划过玻璃球，然而划掉了还有、划掉了还有，于是干脆将它举到花洒下面——在蓬ศ蓬的水流下看冬雪飘飘，简直有种梦幻般的奇异感觉。水顺势流过我的头和肌肤，出柔软而干净的声音。这样时间久了，指尖的皮肤起了褶皱都没觉。
翩翩“嘭嘭”地敲门，“湘裙你好了没有？快出来看我的圣诞新衣，是叔叔从日本带回来的，三宅一生的牌子呢！”我匆匆裹了浴ภ袍，将玻璃球掖在腰间的绸带里，急急应门而出。
翩翩层层叠叠披挂好，正在门外静候。那ว田园风格的衣裙果然非同凡响，浪ฐ漫的乡村小碎花装饰着繁琐的荷叶边，一眼看去，翩翩好似十七世纪的牧歌少女。
然而最夺目还是她腕上的一只镀金牌子，翩翩直伸到我鼻子底下，“湘裙你看！”
牌子的正面用精巧的绿宝石镶出一片叶子，反面只得一个字：“明”！“这是送给桑子明的圣诞礼物——情侣牌哦！”翩翩直言不讳且眉目含情。
那个ฐ会下雪的玻璃球在我腰间，凉凉硬硬地硌着，我半晌作声不得。
好容易熬到圣诞前一天，我反复攥着那ว支小小的雪球，心里惴惴不安，连物理老师点名都没有听见。他要我画出黑板上直流电与交流电å的分析图，我站起来端详很久ื，除了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团电线，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的全副心思都聚集在手心那支玻璃球上面，它时而如岩浆，灼烧得我不能呼吸，立时就要随它熔掉；时而又如寒冰，是武侠小说里那ว种千载玄冰，将我冻结在寒武纪里万劫不复。
班里一阵哗然，学习委员居然做不出如此简单的题目，在这之前是不可想像的事情。老师关心地走上前，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嘴唇被咬出了深深的印痕，泪水在眼眶里反复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来。老师到底不忍心看我难堪，放我坐下，自己开始讲解直流电å与交流电å的联系与区别。其实他们不明白，我的伤心和被罚站、当众难堪、题目做不出，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ว支玻璃球几乎被我攥出水，就是没有机会送至他的手里。
我从来没有这样的烦躁和忧虑，私底下一遍又一遍演练着台词。像美国总统背诵就职演讲那样尽心尽力，不知练习了几万遍，念着念着突然忘了词，耳边尽是不久ื以前和翩翩的争论，“漂亮的男孩子始终是和我们的世界绝无交集的，如晨露如珍珠，特别经不得岁月——以我们这个阶段，根本近不得碰不得。”
我是这样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依然没有抵抗住诱惑。
那惶恐孤独的感觉如同被抛弃在荒野的深井中，偶尔有风灌进来，也是冷天里的寂寞调子，夹杂着去不复返的声音。翩翩，他是我的，我的爱意恍如隔世且深入骨髓，与你世俗肤浅的虚荣心绝不相同——而且，他是我先看见的！
好容易盼到下课，他的课桌周围都是找借口接近的女孩子；好容易等到上课，古板的老师让人不敢有一点动作。翩翩转过身来真诚地问：“湘裙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我摇了摇头，用沉默拒绝了她的好意。
就这样拼命熬到放学，我体力再好，此时也如伤寒病人般虚脱。然而启明星突然亮起来，要是再不和他说话，这支雪球怕不会有送出去的机会了——于是我鼓起勇气，在单车棚旁的电线秆下叫住他，“桑同学，可以打扰一下么？”
他有点惊讶地点点头，让同路的男ç孩子们先走，站到了我面前——他的目光就如天边的启明星，他的身影高大俊拔，他的笑容温文尔雅。《诗经》上说：天只母只，何谅人只！天哪，他真是我心仪的人啊，我盼望这样的机会盼望了多少次，如今真正生的时候，我反而难过起来，“桑同学，我——”
放学的人潮熙ກ熙攘攘，他不防被后面的人推了一把，书包从肩膀上滑落，我和他同时弯腰去捡，但是我突然看到了那ว个熟悉的镀金牌子，从他光裸的脖ๆ颈่间跳脱出来，如一道电光，生生刺痛了我的目光（翩翩说：“这是情侣牌哦！”）。
轰雷瞬间从我头上砸下来，天地开始倏然变色，周遭一片寂静，我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内心破碎的声音。在这浪漫的平安夜，充满了星子与青春的温柔，可是一切于我没有任何意义，忽然感觉自己้丧ç失了方แ向和语言。那ว种完全绝望的感觉好像被几万柄匕同时分尸，我还未及觉得痛,就已๐经死掉——那次和翩翩在山寺里抽的签：“无物结同心！”
我开始明白了，不管我们前世有怎样的牵连与羁绊，轮回到这一生，却也只能缘尽于此了——佛家三界有无色界、色界ศ与欲界，为宇宙一切有情所居。物欲众生统在欲界ศ：上达六欲天，中ณ至四大洲，下至八地狱。欲界何所在？声色味触闻！欲天何所指？受欲、交、抱、握、笑、视！生老病死苦痛轮回，皆来自欲！欲天第一重是四天王天，谓之受欲，与俗人无异；第二重是忉利ำ天，较之ใ四天王天淫欲已๐减，但男女仍要相交；第三重是夜摩天，以莲花开为ฦ昼，莲花合为冥，昼夜皆明，男女依恋只需相拥；第四重是兜率天，抱也不用去抱，偶尔一握而已；第五重是化乐天，相对一笑便胜似千般温存；他化自在天居欲界ศ六天之顶，及至那时，只需互视——然而即使只“视”便也是犯了淫心，要炼到淫心全除方แ可升入色界ศ天！
“学习委员，你找我有什么事？”桑子明略有些不安，伸腕看了看表，打破这长久ื的沉默。
我勉强微笑了一下，“没什么เ，只是语文老师让我逐个ฐ通知男生，虽然周末有足球比赛，也不能作为ฦ不交作业的理由！”
“知道了！”他毫无心机的面容好像纯洁的百合花（山谷里的百合开得丰ถ茂，在那ว里我们遇到圣婴耶稣）。
我紧贴着水泥杆站着，维持那个ฐ勉强的微笑，一动不动，直待他身影完全消失时才慢慢缓解过来。我看到余辉就这样华丽地弥漫了整个天空，像一场醒不来的宿醉。我觉得累，身子亦完全失去了平衡，紧贴着柱子，一点一点地滑倒，坐倒在了地上——
他曾经将我遗弃在遇见他之前的时间洪流里，现如今，他又第二次地遗弃了我。
我逐渐驯服于现在的生活，全区的摸底测验里，我又当仁不让地拿了第一。所有人都如释重负似地高兴：老师以为我悟了，家长以为我悟了，同学以为我悟了，三界众生都以为我悟了。
是啊，悟了，但这“悟”又谈何容易！我当初对他的存在是那么的想当然，觉得他一定是为我而出现而出生而历劫的。但即使他是为我而来到这个世界又如何？他依然是我指间的流沙，最终会与时间一同流走。生命给予我们的题解，到最后，往往不是想要的答案。
年幼的我如何想像那份玄妙与朦胧？只得将自己้淹没在无尽的背书和演算里，不再挣扎与自怜。只是偶尔思及未来的日子，心里浮出的竟是一种无所谓的自弃和悲哀。
于是我冷落了叶翩翩，甚至是故意的敬而远之ใ，我没有资格成为ฦ温莎公爵一流的人物。我现在所有的，都还不是我自己的！于是我向老师请求上调两排座位，并解释前段时间学习下落是因为近视的原因。
这真是个ฐ皆大欢喜的结局，唯一寥落的只有我。从此以后，纵是良景美景也不过虚设。爱情走了，正如它来的时候一样毫无缘由，无论我怎样不甘、不懂或者不愿，也只有默默接受的份。
但是我不能ม忘记那个落雨的黄昏，雨水砸落在窗棂上，桑子明出现在我面前，四周的布景寂静迷离。
做功课做到เ肩背酸痛的时候，我会抬头看看遥远的星辰，并任由á记忆的残片在心底闪过。我喜爱他的头、他的眼睛、他的声音和他的气息，但怕是再没有机会和他那ว样接近了。时间的界ศ限已๐如此清晰，一切恍如昨天，然而悄悄逝去不留แ痕迹。这些段落穿插在我少不更事的生命中ณ，愈显得恍惚凄楚。
不，我未曾恨他，他是这样一个俊美的男孩子，美到让人恨意全无，甚至从无生端——谁说人间情事，与色相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