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宋郁彬这么问，道静立刻๑想起虎子扔给她的白面馒头。她心里想，“好？不彻底消灭你们这个ฐ阶级，农民生活怎么好得了？”不过她嘴里却说：“这几天不大出门，外面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
道静受过骗，现在对宋郁๗彬这些漂亮的言词已经不相信，但又不能ม露出不相信的样子。于是淡淡的问道：“宋先生，您的材料好几天不抄了，您回来了，还抄么？”
“先生，您问我的家吗？”大娘摇摇头，长叹了口气，“没有家啦，老宋家就算我的家啦。”
陈大娘那张布满皱纹并且还有几颗白麻子的脸涨红了。
直挨到后半夜过了，才听见窗纸轻轻响了几下，接着个沙哑的低声在窗外喊着：“道静，道静”
道静无可奈何地笑了。她看出了江华是个踏实有魄力坚毅果决的人，而且她暗暗看出他也是个负有重要革命任务的人。但是，他究竟是做什么的呢？他的来龙去脉是怎么回事呢？她忍不住好奇心总想问。可是她问了多少次也没问出点名堂来。虽然江华对她是那样亲切而和善。
你藏在这白白软软的馒头里，像金子藏在砂子当中。
“要写，没有铅笔——在馒头里面夹上铅条送来”趁着看守又走远了的空子，许宁又这样低声对道静说。她点点头，也给他个会心的微笑。
罗大方回到桌边仍又修理起那只坏了的怀表。他不时偷眼望望卢嘉川ษ仰在榻上的忧郁的面容，想用什么话打破这种沉闷的空气，可是时又找不到合适的题目。
卢嘉川ษ睁开眼睛微微笑：“瞧你说的够多简单容易别说这些了，怪无聊的。”
他们争吵着，闹得公寓里的邻居都不能ม安睡。有的人就高声咳嗽ณ起来，他们才渐渐安静下去。
“那不行！”余永泽只穿着衬衣，猛地坐了起来，他的小眼睛里闪着种困兽似的绝望的光焰，“你是我的！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早ຉ已凝结在起。我们要死起死，要活起活；可是我们不能分裂！不能离开！我不能叫你盲人瞎马地去乱闯！静，明天的游行你是绝对不能参加的。明白不？这是我第次干涉你的行动，可是我必须ี干涉！”
“怎么不认得！我那ว大孙子狗儿还跟您上过学。他回家来常念叨林老师好，林老师教他打日本呢。”
“不啦，不啦！”老头边拙笨地谦让着，边早接过烧饼大口吃起来。余永泽走进了用幔帐隔开的里屋去，外面道静只好个ฐ人陪着老头。老头儿狼吞虎咽地气把烧饼吃光了，然后掏出旱ທ烟袋，吸着烟，眯着眼睛感激地看着道静笑道：“您是我们庄子上教过书的林先生是不是？”
几天之后，杨庄的小学校就要开学了；道静也送余永泽到北平去上学。
余永泽背不下去了，仿佛他不是在念别ี人的诗，而是在低低地倾诉着自己้的爱情。道静听到เ这里，又看见余永泽那ว双燃烧似的热情的眼睛，她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隐隐的幸福和欢乐่，使道静暂时忘掉了切危难和痛苦，沉醉在种神妙的想象中。当她和余永泽沿着海岸踏着月光同慢慢地走回村庄的时候，余永泽又轻声对她说：“林，你就留แ在这村子不要走了吧。看，这海ร边的乡村够多美！”
她这异常的神态，异常的俊美，以及守着堆乐่器的那ว种异常的行止，更加引起同车人的惊讶。慢慢的，她就成了人们闲谈的资料é。
清晨，列从北平向东开行的平沈通车，正驰行在广阔碧绿的原野上。茂密的庄稼，明亮的小河，黄|色的泥屋，矗立的电杆全闪电å似的在凭倚车窗的乘客眼前闪了过去。
“不会跳有什么关系！看看热闹。走吧，外面的朋友都在等——他们位是盐业银行的行长和他的太太；位是市政府的秘书长；还有位是报馆总编辑。都是有地位的人，人家都在等着你。玩玩去吧，个人孤孤零零有什么意思？”
道静红着脸喘着气，她提高了嗓音，气恼地喊道：“白莉苹，你这是怎么啦？难道我是失掉自由的人了吗？”
但是老练狡猾的白莉苹真有办法，她不气也不恼，反而把自己细嫩的脸庞亲热地贴在道静的脸上，小声温存地说：“别生气！我真是舍不得你！咱们去去会儿就回来不行么？”她边说着边搂着道静的脖子走了出来。道静气得无可奈何，当着许多人又不好再同白莉苹争吵。于是，好像俘虏般，她被架到了辆福特牌漂亮的汽车上。
走进北京饭店的大跳舞厅，白莉苹又再次替道静介绍了她的四位客人，她就和那位姓潘的市政府秘书长跳起舞来。银行行长和他的太太也去跳了，只剩下道静和那位总编辑坐在茶桌旁。
堂皇富丽的大厅上，吊着蓝色的精巧的大宫灯，灯上微微颤动的流苏，配合着发着闪光的地板和低低垂下的天鹅绒的蓝色帷幔，到这里，就给人种迷离恍惚的感觉。当爵士音乐抑扬地疾缓不同地响起来时，群珠光宝气的艳装妇人，在暗淡温柔的光线中ณ，开始被搂在群绅士老爷们的胳膊上。酣歌妙舞，香风弥漫。道静虽出身在地主家庭，却还没有见过这般豪华景象。她低着头盯住那ว些五颜六色的高跟鞋那ว些涂ิ着蔻丹的好像妖魔般的红色大脚趾，忍不住阵心血上升，王老增和小马虎子的形象却在这时蓦ย地闪过心头
“林小姐，请喝汽水！”道静似乎ๆ听得有人喊她，回头看，原来坐在旁边的那ว位总编辑凌汝才在向她招呼。
“谢谢，不喝。”道静回过头，仍又去看跳舞。
“林小姐不要客气。这些玩艺无聊得很，我就不喜欢。您喝点什么？咱们谈谈——今天能够认识您，荣幸得很！”
道静只好又回过头来。这时她才看清对她讲话的凌汝才是个三十多岁白皙清秀的男人。他穿着考究的西装ณ，系着条玫瑰色的领带。他对道静显得谦卑而又微带羞涩。不等道静开口，他又用南腔北调的口音小声说道：“我和白小姐是老朋友。听她介绍您是个很前进的青年。是的，现在的社会确实使人看不下去！怎么เ好呢，我们耍笔杆子的人，迫于形势和生活也是无可如何”
道静根本没听见他说的是什么เ，她心里仍然想着小马和虎子，想起郑德富的家人。呵，这是何等鲜ຒ明的两个世界ศ呵！
忽然，音乐่戛然停止了，白莉苹带着兴奋的红晕，跳到座位前笑道：“你们俩谈得挺热闹呀！”她转向道静，“凌汝才是个多情的才子，他的夫人刚刚去世，他很难过你们俩好好谈谈吧。我不打扰你们。”说完，她对凌汝才轻俏地笑，把细腰扭跑开了。
这下子道静完全明白了。她恍然明白已๐经走上另外途径的白莉苹还对她这么“热情”这么“关切”的原因了。原来她是要拿她做人情来送礼讨好呀！霎间，对于白莉苹残余的友情全部消เ失了。道静的心由懊悔而愤懑而抑郁๗。她坐在椅子上看着白莉苹向银行家献着殷勤向秘书长实弄着风情还不时回过头来看看她和凌汝才的那ว股妖娆的神气，她想：“这就是那ว个和崔秀玉起为怀念东北故乡而流泪的人吗？”二年前的年夜，群流浪学生聚在白莉苹房间里的情景，冲破了靡靡的音乐，又出现在道静的脑海里。
音乐又起，白莉苹几个人又去跳舞。凌汝才伸着苍白的手指殷勤地把杯可口可乐送到เ道静的面前，道静好像没有看见，推开椅子向凌汝才点点头说：“对不起，我要出去下。”
第十六章
道静走出北京饭店的大门，银灰色的天空缀着满天星斗，阵凉风迎面吹来，她陡地觉得世界变大了，心里豁亮了。外面的空气是多么清新า凉爽而自由呀！她用力呼吸了几下，看着晶莹的星星，仰头想道：“已经深夜两点了，我到哪儿去好呢？”
为了怕人追她，她顺着霞公府的街道迅速穿过条小胡同向北走去。她像越狱的犯人似的紧走了阵，然后才渐渐放慢了脚๐步，开始考虑今夜的投奔处。
“已经这么晚，到哪儿去好呢？”她不知不觉地向北河沿的路上走去。这儿离北大很近，在这儿她曾经住过好几年；在这儿，曾经有过最亲密的人和朋友和她起；在这儿这时，她忽然遏制ๆ不住地思念起王晓燕。她那温厚善良的眼睛是这般有力地吸引着她。“不，不管她是恼我恨我，我还是去找她。她不会因为ฦ她姑姑恨我的，定去找她！”决心下了，她的脚๐步就加快了。将要和王晓燕相见的喜悦促使她忘掉了几天来的疲劳，疾行在深夜空寥的街道上。
走着走着，走过了许多熟ງ悉的街道，不知怎地竟又走到沙滩那座她曾经和余永泽起住过的房子前。这时，她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她望着那两ä扇黑黑的紧ู闭着的街门，心里突然产生了种憎恶懊恼与悔恨交织在起的情感。想到เ他，使她立刻想到了囚在铁窗里的卢嘉川ษ。要不是他，卢嘉川也许不会被捕的想到เ这里，她的眼里不禁涌出泪珠。于是急忙掉头离开了这个小门。
走到北大女生宿舍已经深夜两ä点多了。她用手敲打门环，又按电å铃。她喘息着，站在冷清的寂无人的街上。按了半天才有个老头从门缝里慢吞吞地问道：“半夜三更的，找谁呀？”
“我找王晓燕。劳驾，请开开门！”道静由于过度疲乏，嗓子都嘶哑了。恨不得立刻๑有人给她打开大门，躺在晓燕或什么人的床上睡它觉。可是看门老头却隔着门慢吞吞地回答道：“找人的不行。不能开。学校章程：五点半开门，您等天亮了再来吧！”
“我有要紧事，劳驾开下吧！”
“不行，不行！”说着“不行”，老头已经走进去了。
只听房门砰地响了声。
“我不能在这儿站到天亮呀！”道静靠在油漆剥落的暗红的大木门上，望着寂静的夜空，无力地歪着头打着主意。“到เ哪儿去呢？住旅馆？不！去找徐辉么，也不行。天不久就亮了，还是散散步，等亮了再回来吧。”于是她拖着疲乏的步子慢慢向西走去。离开宋郁彬家两天以来，她没有休息，也没有睡觉。紧ู张的斗ç争过去了，神经松弛下来，在这寂静的夏夜，个ฐ人无目的地漫步，就更加引起了疲倦和瞌睡。她顺着熟悉的街道走到เ了故宫河沿，倚靠在护城河的栏杆旁，勉强睁开眼皮望着闪着鱼鳞似的光亮的河水，心里空旷旷的。
忽然，她在心里狠狠地责备起自己来——叫白莉苹拉了走，和她——和这群资产阶级寄生虫去周旋，这这是不是种软弱？是不是温情？难道你忘了你身上还带着给徐辉的信——虽然这信也许不是十分重要的，但总是个党员交给你的呀！想到这里她望望故宫角楼ä，它仿佛个庞大的怪物蹲在深灰色的云雾中。接着双苍白的手在她面前闪，她想起了凌汝才，不由得厌恶地唾了口，把头发向后掠，轻轻喊道：“去他妈的！”由á于过度疲乏，她把头靠在冰冷的栏杆上睡着了。
当她打了个盹醒过来时，东方แ已经现出了鱼肚白。这时，她长长地出了口气，高兴得转身就走。她小跑似的走到เ北大女生宿舍门口，看时间不过四点多，天色仍是灰蒙蒙的。她没有再去打门，只好坐在门槛上打起盹来，忽然，个微弱的好像雨点落下来的声音，轻轻地传向了她的耳边：“妈！妈妈”
她惊醒了，以为ฦ是做梦。可是揉揉眼睛，那微弱的声音又低低地响了起来：“妈妈，妈妈！我找妈妈！”接着，有人喃喃地哭起来了。
她清醒地感觉到：这不是梦，那微弱的声音就在她的近旁。于是她站起身寻找起来。她终于发现：在女生宿舍的对面，在座铺子的屋檐下有两ä个小孩互相偎依着睡在冰冷的石阶上。就着微亮的曙光，道静俯下身去仔细地看他们：两个ฐ都是男孩子，大的大约八九岁；小的只有五六岁，他们的小脸污脏ู枯瘦，身上丝不挂。两个似乎都熟ງ睡着，不过那ว个小的孩子咧着小嘴挂着泪珠，断ษ断续续地喊着妈妈。
见这两个孩子，道静的瞌睡下子消失了。他们的家呢？妈妈呢？虽然是夏天，拂晓前还是有些寒冷的，道静穿着衣服还觉得有些冷，可是这两ä个孩子的身上却丝不挂，并且躺在冰冷的石头上。她的心被怜悯激动着，不由自主地又俯下身来，摸摸他们的小脸，摸摸孩子们的脊背。这时她吓了跳：那ว个小孩子的身上不但不凉，而且火炭似的发着烧——原来是个病孩子。她想叫醒他们，问问他们。可是，这有什么用呢？她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她才从那儿逃出来的北京饭店——那ว豪华的大楼ä，那蓝ณ色的天鹅绒帷幔，那些珠光宝气的太太和绅士她痛苦地摇着头，掏出了自己的全部财产——五块钱，从里面抽出了两块，轻轻地放在小孩子的脑袋底下，就急忙去敲女生宿舍的大门。
王晓燕从睡梦里惊醒来，看见道静站在床头，她懒懒地坐起来招呼道：“你来啦？坐下吧。”
晓燕冷淡而客气的样子，蓦ย然给道静的头上泼了盆凉水。她估计晓燕会恼她，但没想到她竟会变得这样。她站在床前笔直地瞅着她，沉了沉，说：“晓燕，是为姑姑的事恼我啦？这怪我幼稚，但我并不想”
“我不知你想的是什么！”晓燕打了个ฐ哈欠，开开电灯戴上眼镜，慢吞吞地打断了道静的话，“林道静，打狗也要看主人呵！”
她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两眼望着窗外，道静坐在桌子旁，两个ฐ人都不出声。
“晓燕，你是宽厚的人，你要明白，这并不是私人攻击”
半天，还是道静先开口，“姑姑对我很好，但是，她的思想落后”
“别说啦，我姑姑来信把切经过全告诉了我。”王晓燕站起身来，皱着两条修长而浓黑的眉毛，声音颤抖地打断ษ了她的话，“我我难过极啦怨不得人家说他们这样的人，全是铁石心肠没有感情的人。革命，难道就不要亲戚朋友吗？”
道静看着王晓燕红涨的面孔和圆圆的愁闷的眼睛，看得足有两秒钟。然后站起来，拖着疲惫不堪的甚至全身都在发抖的身子，沉痛地说：“晓燕，我很对不起你！但是我又下没法和你说明白现在，我只好走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