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客了?”春喜在外头问。
“啥事?”她问道，眼睛看着二大的腰杆、胸、肩膀，最后是满头雪白头的脑แ袋沉进了地窑。她说：“恁晚啥事?”
春喜走了，半个月也没来看他家的猪。这天晚上葡萄听了读报纸回到家，给二大送了些吃的，在院子里乘凉。花狗汪汪了两声，摇起尾巴来。葡萄想，一定是熟人来了，不是李秀梅和她男ç人瘸老虎，就是冬喜兄弟俩。她站起身去开大门，门外谁也没有。她见花狗还是摇尾巴，骂了它两句，就回自己屋睡觉了。
“我让你住，你妈和你嫂子都打我来了。”
“你是谁的二哥?”
“葡萄，二哥教你识字读书，你记不记得?”
他再往前一下，枪又一推档。
葡萄落下目光，看见一个人影从土崖那一面闪出来。这是个穿黄军装的小伙子，比她男人铁ກ脑还小，嘴唇上的黑茸茸还没挨过剃刀。这是个ฐ鬼子。仗打了七八年，她还头一次跟个鬼子脸对脸、眼瞪眼。年轻的鬼子跟她说了句什么，刺刀向外面挑了挑。她不懂ฦ，还看着他。他上前半步，刺刀尖横过来，用枪杆往外推了几下，脸上不耐烦了，牙也呲了出来。牙可是真白。葡萄往后退了一步。
大队长说：“日本人的东西，咱都不敢留，都得上交。”
葡萄说：“那可不。”
大队长说：“找不找着，是考验这个隐藏的阶级敌人，看他是不是真有立功赎罪之心。找着了，咱国家在困难时期，多一批罐头，是个ฐ好事情，啊?所以一找着，我们就上交回家。”
葡萄问：“国家是谁家?”
大队长不想跟她麻缠下去，他急着要盘点里头的吃食。有了这一仓库吃的，他们大队怎么都熬过荒年了。他要争取做逃荒户最少的先进大队。他想，回头打她几个罐头，她嘴就封住了，女人嘛。
日本人把一个ฐ山洞掏成仓库，堆放的东西贺村的一群人运不走。大队长叫一个ฐ人回去搬兵，葡萄说：“顺道叫史书记来!”
大队长脱口就说：“叫那祸ຖ害来干啥?”
葡萄说：“那祸害就在这儿给你打张收条，不省得你搬这半座山回村去？”
大队长知道葡萄要跟他纠缠到底了。他见过地区丁书记和葡萄在猪场里说话，又家常又随便。他说：“好吧，把史书记请来吧。”
史书记不是一人来的，他带着所有的大队长，支书，会计，共青团书记，党员，一块上了山。老远就扬起滚圆的嗓门：“太好了，咱公社ุ有了这批罐头，有劲儿干活了!”
葡萄心想，春喜有三条嗓门，一条是和众人说话的，那嗓门扬得高，打得远，就象他喉管通着电路，字儿一出来就是广播。第二条是和领导说话的，那条嗓门又亲又善，体已得很，也老实得很。第三条嗓门他用了和她葡萄说话，这嗓门他从十六岁到เ现在一直私下存着，不和她单独在一处，他不会使它。它有一点依小卖小，每句话都拖着委屈的尾音，又暗含一股横劲和憨à态，是一个ฐ年轻男人在年长女人面前，认为自己该得宠又总得不到的嗓音。
大队长跟史书记又握手又让烟，也忘了他是怎么个祸害了。他把史书记往洞里面让，一副献宝的样子。
史书记用他的手电å往仓库里一照ั，嘴合不上了：里面一两箱罐头一直摞到洞顶。
史书记那样张嘴瞪眼地在心里狂，站了足有三分钟，才说出一句话来：“日你日本祖宗，你可救了我了!”
葡萄看看他那ว汗浸浸的侧脸。汗水从他黑森森的胡茬里冒出一片小珠儿，他可是不难看。再看他两条直直长长的腿，叉得那ว么开，站成一个毛主席或者朱总司令了。她看他伸出手臂，手指伸进木条箱的缝里，去摸罐头光溜溜的铁皮。他的手也不难看，就是太狠，抓上来要把她揉稀了似的。他高兴得年轻了好几岁，就象当年他和她一块烧成了第一窑砖。
“日他日本奶奶!咱公社ุ这下有救了!ำ恁些肉罐头还怕度不了荒年?吃罢日本罐头，咱硬硬朗朗地打美蒋!”
“是刘树根找着的。”一个民兵说。
“免罪免罪。”史书记大方แ地打哈哈：“解决全社ุ的吃粮，就是救人救命!就是杀人的罪，你救下一条命来也抵了。谁把刘树根的铐子给打开？”
命令马上就落实，刘ถ树根扑通一下跪在史书记面前：“青天大老爷!”
史书记大方地抬抬手：“起来起来。我不但不治你罪，还奖赏你几个罐头。你们谁，现在就把刘树根的奖品给人家!ำ”
大队长在旁边看着，一股股冷笑让他硬捺在皮肉下面。这祸ຖ害让他们下面堆土、上面堆粮地放亩产“火箭”，跟国家大方，现在又拿他们费气找着的东西大方。
史书记叫人把山洞仓库看上，好好清点一遍，然后就让全社的人来这儿，把罐头化整为零。不然人都饥得肚子胀水，两ä腿麻杆细，到什么时候能把这些的罐头运下山去?而二十多里山路呢。
晚上，全社几千人打着火把，电筒上山来了。大伙比当年分地主的地和浮财还欢闹，火把下电å筒上的黄肿面孔一个个笑走了样。学生们也跟来了。这么长时间，他们第一次有力气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