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辞着,说:“别客气,没有关系的。”

他似乎明白她为什么这样看他,又似乎什么也不清楚。他感到好奇新鲜,又感到惶惑紧张。他不敢正视她专注的目光,终于低着头说:“我回去换条裤再来。”

顾明波忙用手捂住,说:“部队不允许喝酒。”

“很不习惯吧?”

“小顾,以后请常来玩,丹静在不在家都没关系,反正我在家。”说这话时,她的声音软软的,轻轻的,好像怕被人听见。然后,她的目光便静静地有所期待地望着顾明波。

叶飘扬就是其中的一个最好的例子,她不但年轻美丽,凡脱俗,而且家境富裕,吃穿不愁,令人羡慕不已。

在他的心目中,她是善良的,并不丑恶。人家做这种事是为了钱财,而她不是。听人家传说,有时候遇到跟她有关系的男人困难,她还会慷慨解囊。在几个跟她长久交往的人中,她还会常做些好吃的东西让他们解馋。当时市场上没有滋补品可买,她还会照着传说中的秘方,把白糖猪油鸡蛋煮在一起让他们补身。在这物质贫乏的年代里,这已属难能可贵了。

不久,判决下来了,她以现行反革命罪和流氓罪被判处死刑。

召开公审大会的那一天,正是国庆前夕。那天人山人海,他本不想去,但学校组织,他没有理由可以不参加。他所在的位置正在审判台下面正中,台上的每一个人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被五花大绑地反剪着胳膊,押上台来,脖子上挂了一块牌子,牌上写着她的名字和罪行,在她的名字上被打了叉,还打了勾。那天她穿着一件大红棉袄,头梳得整整齐齐的。

也许是女犯,押她的那两个女警捉着她的胳膊并没用力,只是松松的做个样子,因此她的头颅并不像其他男死刑犯那样为减少痛苦而低垂着。她微仰着头,脸上十分平静,似乎对如今的下场并不怨天恨地,对死并没丝毫的恐惧。面对黑压压一片的人群,她的脸上竟还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他不知道她是否看到他就在台下,反正他感到她望过来与他的目光相遇时,她的双眼似乎一亮,嘴唇微微地蠕动着,想说什么,神情有点激动。

女警很快就现了她的异常,加大了反剪她胳膊的力度,她微仰着的头颅终于被迫低垂了下去。但她一直挣扎着,似乎在哀求着什么。他看到女警贴着她的耳旁聆听了一会,然后又悄悄地说了几句。

他听不见女警在说什么,但他清楚,无非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女警警告她放老实点,已死到临头,别抱幻想,别再折腾了,二是安慰她,今天是个好日子,赶快去阎王爷那边去报到,好好表现,争取早日投胎。同时一定不会忘记叮咛她一句,来生绝不可以再像今生这样轻挑放荡,危害社会。

他不敢再去看她,忙低下头去。虽然知道她像男犯一样已被女警反剪得抬不起头,再也不会正视他,但他不愿去看她受苦的那个样子。痛在她身上,也疼在他的心里。她毕竟是一个弱女子,毕竟仅仅做了那些饮食男女之事,她罪不至死。这样的想法,以后一直缠绕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

他的心里在翻江倒海般地作腾着,他无法知道她想说什么,但他清楚她一定看到他了。是怀恋他,还是在诅咒他?是没把他交代出来拉个垫背的感到后悔,还是在离开这个世界前,能再次见到自己真正喜欢并拥有过的小男人而感到高兴?这个问题,多少年后也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里久久难以忘怀。

大会结束了,她被拉下台去,坐上鸣叫着警笛的警车被押向刑场,执行枪决。那凄冽的警笛响得他的心寒。他无法穿越脱离人群去追赶警车去刑场,只是遥望着声声警笛远去的地方,想象着她如何中弹,如何倒向地上,灵魂如何飞走,身子如何由热变冷,由柔软渐渐变得僵硬。他的心为此颤抖、流泪。

他后悔刚才不该回避她的凝望。

仅凭他的童贞遗落在她的身上,仅凭她给他的一百元钱,仅凭她保护了他没有将他出卖,他都应该在那个时候,坦然地面对她,送她最后一程,以便让她屈死的灵魂在临死前,能得到丝许美好的慰藉。可是,由于他的胆怯与懦弱,致使在她被拖下台去永别的刹那,只望见她踉跄的步子和微驼的背影,给她,也给他自己留下了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他没能亲眼见到她被处决的场面,但后来还是从展览窗中见到了她被处死的照片。

子弹从她的后脑勺中进入,又从前额上窜出,创口并不大,只是昔日美丽的脸上淌满了污血。还有那些乳白色的脑浆,红的那么红,白的那么白,触目惊心。

虽是黑白照片,无法看清这些,但在他的心中却比彩照还要清晰,知道她脸上流着的那些东西就是这个颜色。她死不瞑目,双眼仍睁着,大大的,怪森人的,令人惨不忍睹。

他的心头宛如刀绞般疼痛,双眼不禁流下了热泪,为那个可怜的死于非命的美丽的女人。

她的这一惨相陪伴他度过了在学校的最后那段岁月。由于英俊与聪颖,他的身后少不了女同学的青睐与追逐,但他都无动于衷,再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去涉及爱河。

直到他参军来到部队,那些阴影才渐渐散去。

他并没刻意要去遗忘那些,只是到部队后,那些记忆烟消云散,有时候他想回忆一下,竟恍恍惚惚的再也想不起什么。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曾想过这个问题,但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