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花花没哭。听到哥哥出事,她自己的那点事就被完全置诸脑后,身子骨一挺,像突然间领悟生活真正含义的人一样,知道该去做什么了。她虽然对哥哥和武副所长之间的关系一无所知,但她凭直觉相信哥哥不会袭击警员,哥哥不成材,这是事实,但哥哥心里是有个斤两的,对此白花花有把握。哥哥是在二妹茶馆出的事,她就去找到二妹,问到底怎么回事。二妹茶馆依然红红火火。二妹拉着白花花的手说,当真的,定喜和另外几个人正在打牌,武所长突然查赌来了,我还没来得及通知定喜他们收手,武所长就撞开了那个包间的门。接下来,事情就出了。二妹是很惋惜的口气,说得格外的真诚。既然如此,白花花就没啥好探究的了。

雪花白茫茫的,扯天扯地又安安静静,天地间只有雪花在忙碌,天和地都已经睡了,睡得那么深,好像一万年也不会醒。三条河倒是没有结冰,但无法看到它们的流动。冬天是让大地孕育的,孕育伴随着沉思。石头、泥土、河流还有枯索的野草,全都变成了思想家。半岛也蛰伏起来,寂静得能听到咝咝咝的落雪声。打破这寂静的,除了耕牛偶尔出哞的一声长鸣它们觉得自己闲得过久,有些不好意思,长鸣一声,是告诉主人:我并不想清闲,我随时准备着听从你的使唤,就是学校的读书声。读书声在雪原上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特别的让人感动。

他觉得自己很窝囊,好在现在终于有了一次真正的出格,他就为这点真正的出格兴奋。每个人都有沉睡的部分,如果没有南瓜地里那件事,高见明沉睡的部分就会跟着他一起老,一起死,现在被搅活泛了,西风压倒东风了。

只是高见明不敢确证这种来由。他想象着半岛西边那间土坯房里的情景:白花花正在旋开一枚炸弹,这炸弹就是白定喜。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后天,炸弹就会扔到他的脚下。

高见明晚上都回家去住。半岛的形状像一头卧牛,在西边牛屁股上打旋的是清溪河,从身子两侧流过的,南为前河,北为后河;牛头与整片川东大陆相连,一条坑洼不平的机耕道,像粗糙的鼻绳想把牛牵走,但牛卧着不肯动,因此半岛便千百万年地活着,半岛人也千百万年地繁衍着。学校在牛脊梁的正中,高见明的家靠北,距学校和后河,都差不多有两里地。往天,他都是卖完了饭,跟同事一起收拾了锅灶,再休休闲闲地抽两支烟,甚至去张大强家下几盘象棋才回家的,——天黑并不怕,这半岛上的夜晚总是深情地晴朗着,一个月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有月亮,哪怕月亮细得像女演员的眉毛,也晶亮得抓人,路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没有月亮也不怕,都是熟门熟路了,不靠眼睛也不会走岔道。当然春末和夏天不成,半岛多蛇,地气潮湿和草木丰茂,正是蛇喜欢的环境,蛇们常常无所顾忌地把身体横担在路途之中,天黑透了也不进洞,人从路上过,往往要跳跃着前进,以免踩到了它,只要不踩到它,蛇是不会攻击人的,踩到它就很难说了。半岛上只有一个人不怕蛇,那就是白定喜。蛇在用一种神秘的语言传说着这个地球上的事情,自从白定喜在西浦镇咬掉了那条麻子蛇的头,所有的蛇都怕他,不管他走到哪,如果前方二十米开外有蛇群居,都会出现非凡的动静:蛇们仿佛经过了短暂而紧张的商议,然后朝各个方向逃窜;蛇没长翅膀,但它们能飞,有时候飞得太急,太高,掉下去就摔死了,就像雕把它们从半空中摔死一样。

第四卷水

腊月二十九那天,战小军回了老家。他有十天假期,也就是说,佳玉不得不跟他分离十天,而马建找战小军之前,战小军曾和佳玉约定两人一同去绵阳过春节的。不过战小军对不让佳玉跟他走,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说法:你不是在跟冉晶晶学英语准备考教师吗,时间不多了,你得抓紧。佳玉想想也是。除夕那天晚上,佳玉给我带来了几大块烟熏的腊肉,我教她,没收一分钱,她就用这些东西来谢师。我父亲现已升任分管文教的副矿长,到劳模和伤残工人家拜年去了,我男朋友是矿长办公室秘书,也跟着他们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母亲。平时,我花费许多时间辅导佳玉学英语,母亲是很有意见的,因为她怕我冷落了她未来的女婿,现在看到佳玉送来了东西,母亲终于高兴起来;她倒不是贪那几块腊肉,作为副矿长的妻子,只要她不依从父亲的戒令想收礼,别说这些土货,洋酒也可以拿柜子装。母亲是觉得自己女儿真是比别人家的女儿能干。她一高兴起来,说话就没个斤两,她说佳玉,你好好考吧,你冉叔叔反正是分管文教的,就算分数差些,让你老师母亲骄傲地指着我给她爸说说,还怕你应聘不上?这句话在佳玉心中激起的震荡,我相信是无与伦比的。她的胸脯大起大伏,泪水在眼眶边打转。我真想狠狠地说母亲几句,因为我父亲不是我母亲说的那种人,虽然他身上再也找不出诗性,然而从底层爬上来的经历,更重要的是他曾经是诗人的经历,使他心目中刻着一条底线。但看到佳玉这样子,只好把话吞回去了。我有一种感觉,就是我们在合力把佳玉推上绝境。

关于佳玉少年时代的生活,关于她母亲的脾气,佳玉以前是告诉过战小军的,因此他并不觉得奇怪,他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对面前这个很久没修剪胡子的人充满了厌恶。

一个小时后,年轻人终于知晓了实情。他变成了一头暴怒的狮子。他要从床上爬起来,去找回被锯掉的腿。医生不得不用皮带将他捆绑在床上。佳玉给他喂饭,他把碗夺过去,汤汤水水全都泼到佳玉的脸上。幸好饭菜都不太烫。闹腾了七八个小时,他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睡梦之中,他都在呼唤自己的腿,再就是呼唤那个去读技校的女孩的名字。

我毕业那年,矿上分来了第一批真正的大学生。他们不是矿上送出去代培的,而是统招进大学的外地人。不来就不来,一来就十多个。我们的煤矿在四川东北部,连川西的人也分去了。川东是大山区,川西是大平原,大平原上的人之所以愿意往大山区跑,其中主要原因,是那几年的煤炭业很兴旺。

佳玉走的时候是悄悄的,回来时却风风火火,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出去过一样。其实别人倒并不怎么注意,一个佳玉从矿山消失了,没有几个人会挂念在心里的。再说,消失了几年回来的佳玉,还是那么胖,还是那样难看,就是个子长高了一点,也不过155米左右。再就是将那条独辫打散了。她的头又密又黑,是那种水晶黑,亮而透明的,黑头蓬蓬勃勃地披在肩上,多多少少为她增添了一点儿妩媚,但还是无法掩饰她整体的难看。她好像也没挣到什么钱,穿的衣服虽然鲜艳,但一看就是质料很差的那种。

那天,佳玉别的什么也没准备,只卤了三个猪头。矿工都喜欢吃猪头肉,猪头肉便宜,吃起来也过瘾。跟佳玉紧挨着的,是一个姓戴的女子,矿工们叫她戴妹儿,她也全是准备的猪头肉,只不过数量很多,恐怕有二三十个。戴妹儿二十余岁年纪,长得跟葡萄一样饱满,可仔细一看,她的身材一点儿也不显胖意,脸蛋也漂亮得不行,尤其是那双眼睛,看不出打过眼影,却有梦幻般的神采。佳玉朝摊位走去的时候,第一批来喝酒的矿工还没下班,大家都很安静地站着。那情形有些凝重和庄严,十余个女人,一溜儿排开去,相距不过一米,却彼此不说一句话,只是左手搭着右手,眼睛盯着面前用滤帕遮盖住的熟肉,最夸张的动作,也就是挥手扑打不知趣的苍蝇。当佳玉的木轮车靠近时,所有的女子都转头朝佳玉看了一眼。又多了一个竞争对手,戒备和不悦的表情自然而然地从她们的脸上反映出来;唯戴妹儿不,当佳玉的车子在她身边停下,她迅地把佳玉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的目光是那样单纯,充满了同情的柔辉!

但她在班上的处境比以前更糟,马建不满足于朝她起哄,还直言不讳地大声说,佳玉长得丑,不是一般的丑,是暴丑,他说像佳玉这么暴丑的人,一辈子也莫想嫁出去。教室里哄堂大笑。

刚走上斜坡,不远处一个披头散的女人就蹦进我的视线,我的骨髓里像被灌进了冰水,浑身毛骨悚然。那个人显然没有现我,她坐在天桥的石栏杆上,专注地望着南瓜山。我正想退回去,看到了她脚底下放着一只尖底阔口的背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