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水

我的思绪依然被那个神秘人物咬住。当然,我一听就知道他是马建。读者也一定知道他是马建。我简直不相信一个人的灵魂会被沤烂到这种程度。下井这么几年,他的灵魂一点也没在劳动中获得拯救。一点也没有。他说自己想娶佳玉,也可能是事实,因为他家里现在是矿上最穷困的人家之一,要是不把佳玉弄到手,恐怕就没人嫁给他了,他就要打光棍了。这矿上的光棍汉多的是。然而,这到底与佳玉本人有什么关系呢?

关于佳玉少年时代的生活,关于她母亲的脾气,佳玉以前是告诉过战小军的,因此他并不觉得奇怪,他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对面前这个很久没修剪胡子的人充满了厌恶。

直到这时候,矿上那些自视甚高的女子,才知道自己晚了一步。战小军长得那么挺拔,面容那么清秀,鼻梁和眼睛又那么好看,怎么看上佳玉的呢?作为女人,她们知道一个基本的道理:男人追女人如负重爬山,女人追男人如秋风扫落叶。只要你主动,再好的男人也能弄上手。可是,她们虽然懂得这个道理,却没去实施,都怪自己把战小军看得太高啊!

我毕业那年,矿上分来了第一批真正的大学生。他们不是矿上送出去代培的,而是统招进大学的外地人。不来就不来,一来就十多个。我们的煤矿在四川东北部,连川西的人也分去了。川东是大山区,川西是大平原,大平原上的人之所以愿意往大山区跑,其中主要原因,是那几年的煤炭业很兴旺。

佳玉走后不久,我爸当上了宣传科副科长,我们家永远离开了那排平房,搬进了只有中层干部才能住的楼房,由于此,我对佳玉的情况就不甚清楚了。

那天,佳玉别的什么也没准备,只卤了三个猪头。矿工都喜欢吃猪头肉,猪头肉便宜,吃起来也过瘾。跟佳玉紧挨着的,是一个姓戴的女子,矿工们叫她戴妹儿,她也全是准备的猪头肉,只不过数量很多,恐怕有二三十个。戴妹儿二十余岁年纪,长得跟葡萄一样饱满,可仔细一看,她的身材一点儿也不显胖意,脸蛋也漂亮得不行,尤其是那双眼睛,看不出打过眼影,却有梦幻般的神采。佳玉朝摊位走去的时候,第一批来喝酒的矿工还没下班,大家都很安静地站着。那情形有些凝重和庄严,十余个女人,一溜儿排开去,相距不过一米,却彼此不说一句话,只是左手搭着右手,眼睛盯着面前用滤帕遮盖住的熟肉,最夸张的动作,也就是挥手扑打不知趣的苍蝇。当佳玉的木轮车靠近时,所有的女子都转头朝佳玉看了一眼。又多了一个竞争对手,戒备和不悦的表情自然而然地从她们的脸上反映出来;唯戴妹儿不,当佳玉的车子在她身边停下,她迅地把佳玉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的目光是那样单纯,充满了同情的柔辉!

没过几天,又是个周末,那天中午,矿上生了一场械斗。械斗的战场摆在南瓜山上。矿区的家属那么多,她们也要跟佳玉的母亲一样安排日子,看见佳玉一家霸占了那片荒山,心下不甘,就纷纷扛着锄头上去抢地种。那时候,佳玉和她母亲早已上山,突然看见这么多人拥上来,她母亲赶快过去阻拦,说这荒地是我开垦出来的,你们来做啥?的确,大片荒地已被翻过,黄亮亮的泥土完全掩盖了这里曾被火烧过的痕迹,佳玉和她的母亲,正准备上来把土块锄细,种上庄稼。谁又曾想到有人来跟她们争抢呢。佳玉的母亲颤着声说,你们来做啥?没有人回答她,只是各自占据一块,煞有介事地挖地。地已挖过了,不需要再挖,她们只是以这种方式来“抢占为业,指手为界”。佳玉的母亲去抱住马建母亲的锄头,斗殴就这样生了。先是佳玉的母亲跟马建的母亲打,然后那些人彼此也打了起来,因为占得不均。佳玉愣住了,当母亲的腿上流了血,她才尖叫一声,企图去把母亲拖过来,但是,她自己迅成了目标,头遭到了猛击,血流出来,顺着独辫往下滴。然而,对她的击打并没停止,她觉得自己的头马上就要被打破了,本能地回身遮挡。就在这时候,她看见打她的人是同班同学马建!佳玉开始没现马建,马建是什么时候钻出来的?马建一点也不回避她,接连给了她好几拳,马建的母亲则恶声恶气地骂:你会巴结当官的,可惜你巴结错了!你让人写信来威胁我家建,让他不要欺负你,我家建啥时候欺负你了?你自己也不屙泡尿照照,长得像他妈个土冬瓜,建要欺负也欺负不到你的头上!紧接着,马建的母亲双手叉腰,目视远方,骂起了素兰:周素兰算他妈个啥东西?不要说她滚蛋了,就是还在矿上,她爸不就是个工会主席吗,工会主席有啥了不起的!——又指着佳玉——你这小娼妇就要去巴结!……她说的这些话,佳玉和她母亲一无所知。

刚走上斜坡,不远处一个披头散的女人就蹦进我的视线,我的骨髓里像被灌进了冰水,浑身毛骨悚然。那个人显然没有现我,她坐在天桥的石栏杆上,专注地望着南瓜山。我正想退回去,看到了她脚底下放着一只尖底阔口的背篼!

可这样说又不准确,因为她无时无刻不受到她同桌的关注。班主任怕我们上课讲话,编座位的时候就把男女生搭配在同一张书桌上。班上五十二个同学,男女生刚好对半。处在青春期的人,对异性既渴慕又抗拒,渴慕潜藏在深处,连自己也没意识到,抗拒却是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的,其结果是,男女生的界线,比国界还要分明。别的女生,再怎么说也能跟同桌友好相处,佳玉却不成,无论让哪个男生去跟她同桌,那男生坐下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书桌正中画一根线,即所谓的“三八线”,只要佳玉的手甚至衣服稍稍越界,男生就啪地一巴掌打去。有个男生还准备了一根木棍,专门用来打佳玉的。挨了打的佳玉惊恐地往后一缩,将胖胖的身体蜷起来;即使被打痛了,也只是龇龇牙,或者静静地流泪。

只有当莓子坐在越来越浩荡的、连接着地心倒映着苍天的大河之畔,想起王小花,想起映红姐,想起这带山川上所有的女人时,才生出无法遏止的、跟大河同样颜色跟土地同样气味的淡淡的哀伤。

可是莓子到底没能如愿。她进李家院子的时候,只看到了王小花的婆妈独自在堂屋里转圈子。她的背佝偻得这么厉害,就像木匠用的九十度折尺。其实她的年龄并不老,她的背以前也是挺直的。这巨大的变化,是在短时间内完成的。她也可怜啊,莓子想。莓子喊了一声:秦大娘。老妇人一惊,头差点撞到了墙壁上。好不容易转过身,尽量把脖子朝后仰去,脖颈上土黑色的皮肉绷得直直的,才望见是莓子,她立时咧开嘴笑了,过分热情地邀莓子进屋坐。莓子进屋坐了,却不敢直接说是来找王小花的。王小花的婆妈却主动说开了,她说他妈的那些戴盘盘帽的没能耐,别说抓大坏蛋,把一个烂女人也奈何不了!莓子说,他们没把王嫂带走?带走个屁!他们是来通知王小花无罪,说那艘快艇的主人已经找到了,根本不是什么重庆人,就是清溪河上游的,他们不认识王小花,也不是故意把李温弄沉,你听听,这不是放屁么!分明是王小花在重庆买了凶手,他们硬说与王小花无关,我跟他们理论,他们要我拿出证据。明明是王小花找人杀了李温,要啥证据?莓子心想,既然是这样,公安来的时候,王小花为啥那么绝望地大喊大叫?她问:那……王嫂呢?王小花的婆妈快乐地说,晓得她娘的,盘盘帽走了以后,她就不见了,总是又奔哪个野男人去了么!

春阳回到工棚的时候,莓子的泪水流了又干,干了又流,已经两三次了,布满灰尘和旅途劳顿的脸上起了横一道竖一道的花纹。春阳知道她哭过了,春阳说,哭啥呢?你也不想想,挣点钱容易吗?之后挨着莓子身边坐下来。他身上的汗臭味就像码头上通天的石梯,使莓子觉得双腿打战,呼吸困难。她的委屈奇异地减轻了,抱住春阳的肩头说,我以为你想我呢。春阳双臂抱住自己弯曲的膝部,并不回话。莓子嘤嘤地哭起来。春阳很烦,哭啥嘛哭,你还嫌我不够累?莓子猛地收住哭声,坐正身子,惊慌地说,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春阳侧头看着莓子,莓子的眼光恰好与他对视,莓子觉得,春阳的目光里有一种她从未现过的疲惫,以及因疲惫而产生的漠然。她浑身一颤,把下巴靠在春阳的肩头上,真诚地说,我真的觉得我错了,真的,我不是说气话。她的确不是说气话,因为她更加痛彻地感受到了丈夫的艰难。这艰难是生活本身带给丈夫的,比思念更重,更有韧劲。过日子不容易,过日子需要熬。男人女人都如此。

我要把这件衣服买下来,你愿意吗?作家说。

见莓子好了些,映红说,你好好躺着,我回家把活路收拾了再来。莓子应了,映红站起身,拉着女儿准备离去,小英突然问莓子,小娘,你去浙江看到我爸了吗?映红的脸陡然一变,可怜兮兮地看了莓子一眼。莓子正要回话,映红将女儿一扯,小英,回去了!母女俩的脚步声迅消失在竹林深处。

虽然太阳光使黑暗的屋子里有了明确的空间感,莓子还是拉亮了灯。王小花大而略微向外鼓凸的眼睛轮了莓子一下,单刀直入地问道,你今早听到啥了?莓子说我啥也没听到。王小花说莓子,我并不是来堵你的嘴,这事情闹得整个月牙滩都知道了,也没啥好隐藏的,我来是想问问你,你去浙江见到李中生了吗?莓子说没见到,温叔已问过我了。王小花眼帘向下,闷声闷气地说,是真没见到还是假没见到?莓子有些恼火,王嫂,我不明白我为啥要骗你。王小花硕大的乳房像要把衣服撑破,脸变成了褐色,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们两父子都不是好东西!我毕竟名义上是李中生的婆娘,他咋能丢下我不管?莓子不知说什么好。王小花骂了几声,泪水就出来了,一潮一潮的,我咋办啦,现在我该咋办啦……莓子更加不知所措,起身去把大门闭了。我该咋办啦,王小花双手蒙住脸,我现在啥也不是了。一边说,一边绝望地摇头。莓子说,王嫂……没有人要我了,王小花掐断莓子的话,继续说,听声音不像是说出来的,而是把心撕碎拼成的,带着质感,带着血腥。莓子说咋会呢,中生哥要回来的,他现在不跟春阳一个工地,所以我没见到他,但他肯定是要回来的。王小花放下双手,眼睛睁得滚圆,望着门外说,莓子你也不要假模假式安慰我,我知道你正笑话我呢!

映红怎么啦?

莓子目瞪口呆,天啦,这到底咋回事?她认为再听下去很无耻,就小偷一样快地溜走了。

然而谢家浩却没走!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声已经响了,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等着老师进去。

徐瑞星几乎想也没想,就说,花远辉和江玲的家长我不认识,但认识汪文强的母亲,他母亲常给他送水果来,好几次我都在办公室给碰上了。

两个人同时啊了一声。

吴二娃和陆霞都没注意到徐瑞星神情的变化,因为徐瑞星那时候假装被辣椒呛了喉咙,抻长脖子,夸张地、声嘶力竭地咳嗽。邹静忙喊服务生送来一杯白开水,递到徐瑞星的唇边,徐瑞星喝了几口,捂着胸口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