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佳玉来说,上早自习迟到是经常的事,老师们都知道她家里穷,也知道她最迟凌晨五点就要去锅炉房捡二炭,因此从没有批评过她,班主任还对她说:如果来不及,你不必来上早自习。班主任的意思是她来不来都无所谓,因为她的成绩很差,但佳玉每次都来了,尽管不能准时。我坐在她的后排,正好听得见她读书的声音,看得见她读书的样子。她的声音像是被热炭灰烙过,带一点生生涩涩的糊味儿。不管是读语文还是读英语,她都朝里墙侧着脸,紧紧地皱着眉头,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咬得忒狠,听起来不是在读书,而是在咬书。特别是老师要求背诵的部分,她读得尤其辛苦,照着书本念一句,又眯着眼睛复述一遍,可是她很难把一句话复述完整,搅来搅去的,就是说不下去,但她不甘心,痛苦地耸着眉毛,在那里跟自己较劲。我们背书是不背标点的,除非鲁迅先生的文章,老师说,鲁迅先生所用的每一个标点,都具有非凡的意义;而佳玉背书,不管是谁的文章,她都要把标点背出来,有时候为了把一个标点背正确,她要花去很长时间,比如“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后面是一个逗号,她就要背成“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逗号”,可一不小心,逗号就说成了句号,她很气恼,把书本往桌面上一扣,“逗号逗号逗号……”这么说上一长串,揉一揉酸的腮帮,再背下一句。如此,很短的一段话,我们只需要几分钟就能背下来的,她却要花去整整一节课,而且根本就没记住;虽然老师从没在课堂上抽她背过课文,但我敢肯定,只要放下书本,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总算成功地走完了一道犁。牛累得吭哧吭哧喘气,尖尖的屁股上冒出扑扑的热烟。莓子不忍心再让它拉下去,加上她自己也累了,就脱了牛脖上的枷,让牛吃塄坎边的青草。牛只不过把鼻子凑近青草嗅嗅,就抬起头重浊地呼吸。

傍晚,莓子踏着春天的夕阳把放在河滩上的牛拉回圈里之后,她就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去看一看王小花。

莓子是正月十七出去浙江的,有了出远门的经验,加之春阳没换地方,很容易就找到了。

这时候,月牙滩来了一个采风的青年作家。这个长着茂密头的高个子作家来自省城,选定月牙滩并非有意为之:他到了清溪河,坐汽艇沿河而上,看到月牙滩美丽得凄楚的风光,看到在这片泥土上劳作的人,不是老人就是妇女,于是就下船了。他腊月出来采风的目的,就是想看看在春节将至的时节,留守在泥土上的人以怎样的心情期待外出打工的亲人,是想他们归来还是希望他们继续在外面挣钱?经村长介绍,作家找到李温家,因为李温家房屋宽敞,可以住处。谁知,李温听村长说来的是一个写书的人,大门也不让进。村长只得把作家安排在村小里,打开一间屋让作家住下。这间屋是教师宿舍,几块破砖围成的土灶,被柴烟熏得漆黑,一架烂朽朽的单人床上,蜷缩着一床布满红点子的被盖。那些红点子是虱子的血,红点子的旁边,往往粘着一张淡绿色的虱子皮。作家说,放假了,老师为什么不把被盖收回去?村长异常尴尬。村长是一个五十余岁长着两颗长门牙的老实人,他嗫嚅半天才说,村小里现在已经没老师了,以前有三个,两个月牙滩的,去年打工走了,还剩一个,对河村上的,那两人走后,他一个人上六个年级的课,坚持到今年冬天,也出去打工了,被盖就是他的,走得急,连被盖也没收,招呼也没打。作家沉思着点了点头。村长说,你住这里,吃的东西我每天让我儿子给你送。作家说感谢,太感谢了,问这村里哪几家可以采访,村长想了想,点出了莓子,又点出了映红。他本来想说王小花,吞回去了,他怕作家把那些丑陋的事情捅出去,李温就会要了他的命。村长说,我家里忙活,就不领你去了。作家说不必,你把路指给我就是。

船醉汉似的一阵晃荡,宁静的清溪河上,立时响起绵长而绝望的惨叫。

圈门边站着一个人,把莓子吓了一跳。

你的衣服咋这么快就破了?莓子说,破了就换吧,不是带了好几件吗?春阳把莓子的头放在自己的心脏部位说,化肥咬布,烂得就快了,做苦工的人穿那么好干啥?莓子说,总得像个样吧。春阳就笑:穿得烂才像个苦工样,你看李大哥,不跟我一样穿得破破烂烂的?莓子又说,我看见李大哥掉泪了。春阳说,要是我,也会掉泪的,在外面打工的男人,虽然惜钱,可没有一个人不希望老婆来看看他们。莓子把头朝深处拱了一下,是这样吗?春阳说是这样,没有人不是这样。莓子说,我还担心我来了你不高兴呢。春阳抚摸着莓子圆圆的下巴,我不仅高兴,还骄傲呢,这远远近近的工地不下千个民工,有谁的老婆来看过男人?李大哥是河南人,在浙江打了四年工,只前年春节回去过一次,他的老婆从没来看过他。只有你才来看我。一股幸福的暖流春水一样漫过了莓子。幸福的莓子心里想的是,回了月牙滩,一定让映红姐和王小花来看看大明和中生。

正因为春阳不能回来,莓子才想去看他。映红不愿同去,她只好去约李中生的女人王小花。她打心眼儿里不愿意约王小花。王小花是个孤僻的人,也是个充满怨恨的人,她和莓子同一天嫁到月牙滩,但月牙滩几乎没有人看到过她的笑脸,莓子几次在田间地头遇见她,每次都想给她打招呼,可她都阴着脸匆匆忙忙从莓子身边挤过去。莓子拿不准这次去约她,她是否愿意理自己,但没有办法,趁时间还不算晚,就硬着头皮朝中生家走去。中生家离村子主居地较远,在月牙滩东头,单门独户。房子很漂亮,三大间青砖瓦房一字儿排开,牛棚和猪圈在偏厦里,与正房隔开好几米远,中间地带的沃土里种了果树,既吸收了养分又吸收了臭味。门前的院坝里铺着平平整整的石板。院坝之外就是竹林,密密实实的,一派凤尾森森的富贵祥和。莓子想,王小花嫁了这么富庶的人家,王小花是有福的,她真不该怨恨什么。

徐瑞星啪地一声把听筒砸了下去。

徐瑞星说应该是吧,特别是康老师,你知道她这人,谨慎得不得了的。

如果可能,徐瑞星将从黄川那里收回汪文强和江玲的全部信息——但那是不可能的,那是泼在烙铁上的水,最多出嗞的一声响,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在老婆孩子面前,他就跟在学生面前有着同样的心态,他要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一个从各方面都靠得住的人。卖掉那三个学生得到的一万多块钱,他之所以没交给邹静,不是想建小金库,而是他意识到,不管有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自己伸手从黄川手里接钱的时候,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屈辱感。他不能把这份屈辱传递给妻子。他是打算等高考结束后,说是学校的奖金,再将那笔钱交给妻子的。

事实上,康小双对学生真是很关心的,那些家庭拮据的孩子,衣服开了线,袜子破了洞,不可能立马扔掉,换新的。康小双那么忙,可她不知多少次为学生补过这些东西。然而,被骂了再去关心,很多尖子生就觉得是在讨好他们,无动于衷,甚至打心眼里瞧不起。倒是那些成绩差一些的,心里才会涌起那么一丝酸楚。之所以产生这种区别,是因为尖子生无时无刻都是被学校与父母小心翼翼地捧着宠着惯着,别的不说,连学生食堂都专门为尖子生开了小灶,选最好的掌勺师傅,与大食堂同等价格的菜,不仅分量多油水足,买饭菜时也免去了拥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