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拿起久违的针线,心噗噗地跳个不停,少女时的悲欢愁苦,从绣花针上流出来,缠绵得怎么理也理不清。

这天,莓子想到对河的旱地里去看看。对河有两分没人要的旱地几年前就分给了春阳。莓子背着剖好的土豆种,想去那地里点上土豆。

坐了近一个时辰,莓子才想到把猪放进圈里去。猪圈就在牛棚边,长久不用,四平方米的地盘空落得像个大院。猪放进去后,立即呈现出生机。莓子丢进几朵白菜,猪抬起小小的眼睛,感激地望了望新主人,吃开了。听着那咔嚓咔嚓的咀嚼声,莓子会心地笑了。这才像家。映红曾对她说,秀才不离书,农民不离猪,农村人没有家畜,是不能叫家的。莓子斜了一眼空空的牛棚,心想,等手头宽裕些,就买一头牛,再苦再累,也要喂上猪牛和鸡鸭,有一个家的气象。

李大哥咧了咧嘴,跳下车奔到莓子和春阳身边,笑微微地望着莓子,不停地搓手。春阳说,这是李大哥。莓子喊了一声。她脸上的泪水铺了一层又一层,连嘴角那颗小小的黑痣也泛着光。泪水成了她的另一种皮肤。李大哥说,妹子,看春阳来啦?又立即对春阳道:今天你就别扛了,去陪陪妹子。春阳说,还有那么多呢。李大哥生气地说:你别管,我让你去陪妹子你就去!

莓子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河边。这条河名叫清溪河,名字很秀气,却宽阔浩荡。此刻暮色苍茫,河水在秋风里消退,雪白光滑的卵石是水产下的蛋。莓子看着轻轻蠕动的水流,觉得它像一条蚕子。月牙滩就是蚕子做成的茧。男人逃向了远方,只把女人留在茧里,忍受着黑暗和寂寞。映红的话使她认清了一种现实。这种琐碎、艰难甚至血腥的现实,早就存在于这带山川之上,可莓子当姑娘的时候从来也没往心里去过,总觉得与己无关,没想到它很快就成为一种可感可知的命运,根须一样,瞬息之间就强硬地布满了她的人生。

徐瑞星说,我告诉你黄主任,这个学生,我一分钱也不要。

徐瑞星进去后,桂主任把一张有靠背的木椅拖了一下,示意他坐。正对门坐着侯校长,他是主审官。徐瑞星朝侯校长笑了笑,可侯校长并没回应他的笑。侯校长显得很疲惫,厚实的背有些驼,这恰到好处地增添了他的威严。徐瑞星心里咯噔了一声。

有好几次,徐瑞星都想抓起一只碗砸在吴二娃的脸上,可他越来越没有这份力气了。

徐瑞星面色如土!

类似的事件,在桂成武前后都生过,每次倒霉的都是教师。

学校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教学大楼依然耸立,钟声依然按时响起;下课后,由于教师无止境地拖堂,学生依然连上厕所的时间也没有,只能夹住,夹得脸都变成猪肝色;早上起床的时候,由于睡眠严重不足,学生昏头涨脑地在双杠或墙壁上撞破额头的事情,依然在某一处生;太阳出来的时候,依然照耀这一小块呈提壶形的土地,白云飘过,飞鸟掠过,东风跑过,只是这一切也跟往常一样,依然与这学校的师生没有任何关系。学校以它固有的节奏,在那根无形而又强蛮的指挥棒下运转——然而,在它最敏感也最要命的肌体上,已经溃烂了一块!

徐瑞星说是呀,我们这边下午还出了点太阳,你那里呢?问了这句,徐瑞星觉得非常可笑。

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子,就这么一直守在家里吗?邹静自己也不愿当全职太太,那种枯燥和无聊,是有工作的人难以想象的。她出身于市内一个普通工人家庭,初中毕业就没再念书,在市区南北两城很多家单位都打过工。嫁给徐瑞星前,她也有过一次婚姻,由于长得玲珑可爱,被某公司一个推销员看上了。那推销员天南地北地跑,结婚两年,夫妻相聚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事实上,这两年过去,两人的感情都淡了,有没有对方的存在都不重要。后来,推销员终于提出离婚,她一点也没犹豫就答应了。婚姻并没给她带来快乐,离婚也就说不上痛苦。当母亲为她去婚姻介绍所登了记,别人打电话来谈到徐瑞星的时候,她根本就没计较年龄,立即被徐瑞星的工作吸引了。对未来的丈夫,她没有别的要求,只要不长年出差就好!跟徐瑞星一见面,她觉得这个体形比自己大一号的人稳重、诚实,再说他和自己一样,没有孩子拖累,对一个再婚女人而言,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由于文化不高,又没什么特殊爱好,邹静独自在家时就只能看电视,猫一样蜷缩在沙上,边看电视边剥瓜子,瓜子壳堆成小山似的,壳上带着血丝。这日子好过吗?很不好过的。徐瑞星的心意,也不是让她当全职太太,可是,叫她出去找零工,不是端茶送水就是洗碗刷锅,说实话,徐瑞星舍不得。再说他面子上也挂不住。反正家里还要个人做饭呢,还要个人接送儿子上下学呢,与其拿钱请人,不如让自己老婆干算了。

吴二娃没有顺着徐瑞星的思路说下去,直截了当地问,那天黄川怎么给你讲的?

徐瑞星知道吴二娃在装糊涂,说你别跟我来这一套,你是哪路货色,未必我还不清楚!

第二天,莓子就给春阳提起了中生和大明,并且把王小花跟她婆妈吵架打架的事情告诉了春阳,春阳听后,抹下脸说,大明已经是下了滩的船,中生嘛……别人的事情你少管。

莓子很吃惊,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她差点把王小花救她的事说了出来。

春阳冷笑道,我从小跟中生在一起,我了解他!在中生的心里,从来就不会装着别人,他是李温的儿,身上一丝不差地流着李温的血!至于王小花,春阳斩钉截铁地说,都是她自己做出来的!就算开始是被逼,后来就是自愿的了,如果不是看中了李温的家产,她会心甘情愿听李温摆布?贪图富贵,不会有好下场!

莓子看了看春阳挤成一堆儿的眼皮,不知怎么,她就想到了那个作家,想到了她给那个作家做的那些荷包蛋,禁不住心里一颤。

两天之后,莓子踏上了回家的路。

短短几天时间,月牙滩就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李温死了!

正月十八那天,李温就出船采沙。由于上游检查越来越严,他就把采沙船开到清溪河下游去。事实上已经出了清溪河口,到了州河地段。州河是一条宽阔的大河,接纳了包括清溪河在内的十余条支流,浩浩荡荡,途经达州、三汇、渠县、广安,在重庆万县地段汇入长江。由于植被减少,河床不固,有关部门严禁在州河采沙,但李温不仅在州河上游采沙,还就地雇人,当地水管部门一个领导的亲戚做了他工地上的监工。那天李温采了满满一船沙,亲自驾船,沿清溪河向县城开来。在县城,他的买主有的是。李温心太大了,船载多达半吨,沉重的河沙压得清溪河一路犁开深深的凹槽,如果不是因为李温驾驶技术群,船身稍有倾斜,河水就会漫进舱里。财大气粗的李温连县城里的官也看不上,更不要说在他眼里没有生命只供他奴役的河水了。他握着方向盘,戴着墨镜,扬着紧绷绷的脸,迎风向前行驶。风在水面吹起肋条似的波纹。柴油机的马达声惊飞群群河鸟。行驶五里多路,没有看见别的船,宽阔的河面是他李温一人的天下。两岸褐色的山体徐徐后退。没有人知道身体坐得笔直的李温现在正想些什么。又走一里多路,后面突然开来一艘快艇。快艇像被追杀的抹香鲸,以高出李温数倍的度向前飞蹿,河面如倾倒的山峦,蓝色的岩浆自天而降。李温本能地抓紧了方向盘,腮帮一紧,脸绷得像要撑破一样。当快艇消失在河湾的那一边,由它起的所有动荡,都由李温一人承担了。李温听到他的船出咔嚓一声巨响。这声巨响不是船折断了,而是载的船把水的骨头压断了。紧接着,他感觉到水底下有一个巨大的磁场,把他的船向下吸。短短半分钟时间,裂开来的河身长拢了。那条载着骄傲和财富的船,在这条河面上永远消失了。

县城来的救护队很快找到了李温失踪的位置。潜水员在水下现李温依然身子笔挺地坐在驾驶舱里,扬脸望着幽蓝色的前方。墨镜被水冲走了,可眼睛瞪得滚圆。他抓着方向盘的手掰也掰不开,潜水员只有借利器把方向盘拆下,将它和李温一起打捞上来……

莓子去李温家。远远的,她就听到两个女人交叉的号哭。李温的尸体还停放在正对院门的堂屋里,莓子站在院门边,看见王小花和她的婆妈一人抱住李温的头,一人抱住李温的腿,哭得天旋地转。村长站在一边,对两个女人的哭叫无动于衷,只是忽远忽近地看李温的脸,仿佛在验证他是否真的已经死了。

阳刚的、深灰色的马伏山,被大自然神奇的力量软化了,仿佛在一夜之间便朗润起来,淡淡的绿意在空气里游动着,仔细一看,却又依然是那公事公办的深灰色,然而,那层绿意无法抹去,它像火苗一样点亮人们的眼。山尖上的雪水融化了,一山的路面上,潮潮的,带着若有若无的花纹。山坳的大沟里,雪水潺潺而下;雪水也像是六角形的,晶莹而透明。雪水越往下流,越急切,越生动,越像扑进爱情的少女。当雪水与河水深深拥抱之后,生命的光华便铺满了大河,水涌动着,仿佛水在跟水做爱。草青了,月牙滩的房前屋后,玉兰花的睫毛上带着圆嘟嘟的露珠,羞羞答答地开放了。炊烟把农家人对生活的渴望吹向天空,天空揭开灰蒙蒙的面纱,露出高贵而恬淡的宝蓝色。

春天到了!

柔和的阳光把大河和山冈照得亮闪闪的。莓子踏着刚刚被太阳晒热的、喷吐着香气的春天的土路向映红家走去。映红坐在门槛上等莓子,莓子刚一露面,她就说,走吧。

两人沿着河畔向清平镇走去。

映红要去帮莓子买牛。

今天卖牛的特别多,傍河的沙滩上,大大小小的牛们,被旧主人拉着鼻绳,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每一个可能的新主人。沙滩上是深深浅浅的牛蹄印。热烘烘的牛粪气息混合着河里的腥味,在空气里或浓或淡地飘忽着。一路上,莓子走在前面,一到牛市,莓子就自动落在后面了。映红像一个经验十足的老手,眯缝着眼睛在牛群里穿梭。当二人经过一头白牛的身边时,那头白牛仰天长鸣,潮湿的鸣叫声从沙滩上滚过,响彻整个镇子上空。莓子悄声对映红说,就买这一头行啵?映红斜了牛一眼,问道,为啥?它长得好乖哟,莓子说。映红白了她一眼,又不是找男人,乖有啥用?莓子羞愧得无地自容。她知道映红没有恶意,只是想在她面前显摆,显示自己比莓子懂牛。两人又向前走,走了几步,映红才回过头,神秘地对莓子说,你没看到那头牛的肉袋浅,胃力不好,这种牛,干起活来就像懒散惯了的婆娘,想急也急不起来。莓子道,它的肚子胀得盔圆,胃力还不好?映红神气地轮了一下眼睛说,这就是学问!主人家是用骚尿硬把它肚子撑圆的。莓子不解,映红解释说,在牛草里洒了尿,牛就特别爱吃,吃下去后特别能肚,就像酵粉面团一样,人这样做是缺德的,牛受不了;我老远就闻到那牛肚子里的尿臊味了。莓子可怜起那头牛来了,她想,那头牛的肚子一定挺难受的吧。

两人继续在牛堆里转圈子,映红故意拎开几头牛扁扁的嘴,教莓子认牙口,黄口是多少岁,菊花口是多少岁……一直挨到下午时分,莓子的腿都走酸了,映红才牵住了一头黄牯的鼻绳。这头黄牯矮矮的,瘦瘦的,简直像个孩子!映红把鼻绳从主人手里接过来后,就把右手伸进了衣襟底下,衣襟拱起来一个包,是映红在比手势。莓子知道男人以这种方式在牛市上讨价还价,没想到映红也会。她庆幸找来了映红,不然,莓子哪懂这一套啊,即使懂,也不好意思做的。映红跟那烂了上嘴唇的男人磨蹭了十来分钟,才讲定了,让莓子给钱,莓子问多少,那男人便笑,暴露出的门牙快乐地出银光。映红又给莓子讲了手势的比法,莓子还是稀里糊涂,映红嗔道,七百!像你这样儿,这位大哥还以为我有个傻妹子呢!莓子掏出七百块,映红接过去,一张一张地数给那男人。映红数钱的时候,莓子想,天啦,那么多牛不要,偏偏要了这头又矮又瘦的孩子牛,今年春天哪里能用啊,还七百呢!

李温家来了公安,莓子和映红回来的路上老远就听到他院门里的吵嚷声了。在纷杂的吵嚷声里,夹杂着王小花歇斯底里的哭叫和她婆妈口齿不清的诉说。王小花的神经已经不大正常了,月牙滩人都这么说,莓子更是这么认为。李温下葬一个月之后,李中生突然回来了。他回来不是悼念父亲,他连父亲的坟头也没去过——但村长坚持说他看见李中生某天夜里到了他父亲的坟上,朝坟头撒了泡尿就离开了——他是回来跟王小花离婚的。王小花不愿意,李中生就打她,打得王小花像狗一样往门角下躲。李中生比他父亲厉害多了,他那古铜钱一样的眼睛没有神采。没有神采就是最让人恐怖的神采。王小花敢于跟李温顶撞两句,可在李中生面前,只要看一看他的眼睛就吓得颤。然而,王小花毕竟是王小花,她说不离就是不离,李中生在她身上留下数不尽的伤痕,再一次消失了。屋子里又留下两个女人。两个生死对头。但她们再不吵架了。两个女人就像两棵互不相干的树,生命之水已经干涸,面临枯萎。共同的命运没有让她们惺惺相惜,而是更加敌对。她们分灶而食,又像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因语言不通,就选择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