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女说,这叫什么了不起的情况,值得藏藏躲躲地想不起来?而且我也不信这话,觉得好像是编出来拍王仙客马屁的。还有一件事我要和你们说明白,王仙客虽然是我丈夫,可他管不了我。今天的事不是把他马屁拍好了就能完的——他妈的我一定要弄明白你们几个搞什么鬼!

要解释好人为什么也犯错误,先要解释什么是好人。好人和坏人的区别就在于好人有很多不知道的东西,因此他才能如孔夫子所说的那样思无邪。因此好人的记忆里有很多空缺。其实不是空缺,是一些禁止的符号,封死了记忆。正如记忆会淡忘,禁止的符号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不清。因此好人也会想起不该想的事,直到遇上更强的休止符。很显然,刘天德和无双去了哪里最想不得,无双的其他事次想不得。罗老板想……是哪里,已经堕入魔道而不自知,必然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王仙客是一个知书明理的君子人,从来没干过这种事,这一回实在是气坏了。绿女沉吟了好一阵才说:动粗的怕也不管用,这几个家伙恐怕是真记不起来了。不瞒你说,我也猜不出这几位的心机。

孙老板还记得无双夏天总穿短衣衫,上衣遮不住肚脐,裤子露出膝盖。这不是因为家里没钱做新衣,而是一种时髦——土耳其式的装束。她用金链子拴一个坠子遮住肚脐,那坠子是祖母绿的。祖母绿真是名副其实,就像祖母死了埋在地里半个月,再挖出来那么绿。

孙老板是个君子人,颇有点唾面自干的本领。他面带笑容对绿女说,小娘子说得对,王大官人的贵体要紧。孙某不合听了朋友的教唆,去府上下了几句蛆,小娘子来吩咐啦,今后再也不敢去。下次我再多嘴,您呐尽管来砸我的门面!

孙老板忽然想,我应该去告诉他这个无双是假的,因为他人不坏。他的钱是真无双的财产,不能让假无双拿了胡花。这不是给人家使坏,而是一件冠冕堂皇的事情。但是真无双是谁,她去了哪等等,他还是想不起来。

2

因为这是虚构的故事,马小军怎么从北京城到了这里,又怎么成了人家的爹,就无须解释。他从被子里面钻出来,露出了赤裸的身体。这个身体上有一层黑泥。老乡们说,睡觉光屁股,既暖和又省衣服——他就这样跳下地去穿裤子。穿上了缅裆裤,束上宽布带子,穿上没有扣子的黑布小棉袄,他就算装束整齐了。与此同时,喇叭还在哇哇地叫唤,出各种号召。可以看得出来,马小军根本就没睡够,满脸都是没有消除的疲惫。他走到了门口,对准那个喋喋不休的喇叭,高叫了一声:我操你妈!当然,在电线另一端的人没有听见,如果听见就是一场政治事件。马小军会成为反对学大寨的典型,挨一顿批判。他走到院子里。这个小院子有一半是碎石垒成的猪圈,里面有两只惨不忍睹的黑猪,正闹着要吃。我说它们惨不忍睹,是因为它们很瘦——猪也喜欢吃饱啊。但马小军抄起一把铁锨,就揍它们,还骂道:妈的,人都没得吃,你们闹什么!他老婆在屋里叫道:你拿猪出什么气啊!马小军骂回去,骂了一阵,出够了气,他往一辆小车上装粪。装满了车,推出门去,会合了别的老少爷们,这样一个小车队走上了曲折的山道。此时天还没有完全亮透。在这个小山沟里生的事,在七十年代的北方农村是最平常不过了。

我表哥在房客面前张皇失措,是因为他没有文化,搞不来太复杂的事,所以慌。我有一些文化,虽然还不够多,但已能壮我的胆子。我一面给401室的女孩解绳扣,一面把脸贴在她手臂上。她的臀位很高,腿很长。裹在粗布底下的臀部也让我神魂颠倒。我还毅然告诉她说:阿姨,你的腰很细,腿也很直。她听了抖个不止。等到绳子解开了,她转过身,扬起手来,看样子想要抽我个嘴巴。我坐着不动,决定让她抽一下,但她没有抽下来——大概是想清楚了吧——把手往外一指说:你出去,我要换衣服。我站了起来,把椅子拖开,眼睛直视着她,郑重说道:我爱你,这是真的。然后退出了房间,把门锁上了。

所有上过小学的人都要上中学,所有上过中学的人都要上大学。所有上过大学的人,都必须住在有营业执照的公寓里。据说公寓里特别好,别人想住都住不进去。假如你生在我们的时代,对这些想必已经耳熟能详,但你也可能生在后世,所以我要说给你知道——假如有样东西人人都说好,那它必定不好,这是一定之理。

晚上我到公寓里,在办公室里看到我表哥,他正在愁眉苦脸,好像刚拔了牙一样。他瞪着死鱼眼睛看了我好半天,忽然解下钥匙串扔给我说:你去告诉401,让她在一号等我。一般来说,一号是指厕所,但黑铁公寓里没有一间房子是专门的厕所。看我表哥的样子,他好像无心给我详细解释。我拿了钥匙到了401室门外,对里面说道:我表哥叫你到一号等他。那女孩对此看来已经有些精神准备,因为她没在终端台前,而是坐在床上等待着。听了这话,又问了一句道:去一号,是吗?我点了点头。她往四下看了看,说道:你转过身去。然后,在我身后就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衣服声。这时我问道:哪儿是一号?那女孩懒洋洋地答道:你不知道,是吗?——我可不是不知道吗。

新来的人撩开长袍上的风帽,甩掉头上的白菜叶子,环顾四周。这地方和他以前住的地方相仿:高高的天花板上悬着一盏水银灯,照着黑铁的笼子,唯一不同的是眼前有个圆形的小笼子,其状像鸟笼,里面有个女孩,双手反剪着缩成一团。他朝她笑了笑说:hi——这是什么地方?女孩答道:这里是黑铁公寓——你住的是402室。那男人苦笑着说,还是黑铁公寓,只是从401搬到了402——这倒不足为怪。生在黑铁时代,不住在黑铁公寓,还想住在哪里?又过了一会,那女孩忽然想表示一下礼貌,就说:hi——我就住在401。我们是邻居。现在她有了个男人做邻居,但是并不开心。因为她觉得此人身上的气味不好,是一股铁腥气。她皱了一下鼻子,那男人马上就察觉了。他道歉说:不好意思,我身上味不好。不能怪我——我们那里几个月洗不了一次澡。女孩说:这里好多了。卫生间里可以洗淋浴。那个男人走进卫生间,现果然如此,而且喷头里流出的还是热水。虽然如此,这里还是黑铁公寓,说不上哪儿比哪儿更好。而且他还戴着手铐,根本不能洗澡。他又走回门边,看看对面笼子里的女孩,清清嗓子说道:想不想聊聊?女孩把头扭开,轻声说道:还怕以后没得聊——别聊了吧。谁也不想被装在一个笼子里,反剪着双手和别人聊天。但她马上又改变了主意,把头转回来说:好啊,聊吧。但是,在黑铁公寓里又能聊些什么呢。

早上七点钟,灰白色的街道变成了淡蓝色,路边楼房的墙壁出现了红色的光斑。这个红蓝两色的世界只有一个寓意,那就是冷。我从桥底下探出头去,看到天空明亮,空气透明。风在割我的脸。403室的房客转过身去躲避迎面来的风,她忽然叫道:你看。我转头看去,见到一个小个子,身穿一件破旧的军棉袄,双手揣在袖子里,从桥边走过。我没看到他的脸,只看到那一头乱像板刷一样竖着。他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看来小时缺钙给了他一双o形腿。我想他是一个四川来北京打工的民工。开头我不知道她叫我看什么,后来想起了她说自己常在等车时遇到性骚扰一这就是她说的骚扰者吧。我在心里冷笑了一下说:别扯淡了,人家会骚扰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