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让我画出想强奸x海鹰的景象,我就画一个黑白两色的脸谱,在额头上画上一个太极图。在脸谱背后的任何东西你都看不到。x海鹰一点也看不出我在想什么,我也看不出她想干什么。心里在想什么,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在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微不足道的事了。

有关湿被套和我后来的事,我都没有告诉x海鹰。后者是因为我没有预见未来的本领,前者是因为我觉得对女孩子说这些事不应该。后来她对我说:你真脏!现在她是毡巴的老婆,不知她嫌不嫌毡巴脏。

红豆啄残鹦鹉粒。

在帮教时间里我对x海鹰说到过六六年我见到一辆汽车翻掉的事,这件事是这样的:六六年冬天我十四岁,学校停了课,每天我都到城里去。那时候满街都是汽车,全都摇摇晃晃。有的车一会朝东,一会朝西,忽然就撞到小铺里去。这就是说,开车的不会扶驾驶盘。有的车开得慢悠悠的,忽然出一阵怪叫,冒出一屁股的黑烟,朝前猛撞。这就是说开车的不会挂档。有的车一会儿东摇西晃,一会儿朝前猛撞。这就说,既不会扶轮,也不会挂档。我站在长安街中间看这些车,觉得很好玩,假如有辆车朝我猛撞过来,我就像足球守门员一样向一边扑去。有一天我在南池子一带,看到一辆车如飞一般开了过去,在前面一个十字路口转了一个弯,就翻掉了。可能是摔着了油箱吧,马上就起了火。从车中部烧起,马上就烧成个大火球。轮胎啦,油漆啦,烧得黑烟滚滚,好看得很。

我告诉x海鹰这些事时,冬天将尽,外面吹的风已经带有暖意。假如以春暖花开为一年之计的话,眼看又过了一年。眼前的帮教还遥遥无止期。我觉得这一辈子就要在这间办公室里度过了。在这种时候谈起小时候的事,带有一点悲凉的意味。

我现在谈到小时候割破了手臂,谈到挨饿,谈到自己曾被帮教,脸上还要露出惨笑。这种笑和在公园里做爱的野鸳鸯被捕获时的惨笑一模一样。在公园里做爱,十次里只有一次会被人逮到。所以这也是一种彩。不管这种彩和帮教有多么大的区别,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笑起来的样子在没中彩的人看起来,都是同样可爱。

假如我要笑她,可笑的事还是有的。比方说,她固执地要穿那件旧军衣。在那件旧军衣下面线绨的小棉袄上,有两大块油亮的痕迹,简直可以和大漆家具的光泽相比。像这样的事可能是值得一笑的,但是我在她面前笑不出。她是团支书,我是后进青年,不是一种人。不是一种人就笑不起来。我笑的时候,总是在笑自己。就是她把我吊起来,脚下点了蜡烛,我也只会连声惨叫,什么也招不出来。因为人总会不断冒出些怪想法,自己既无法控制,也不能解释。

x海鹰的办公室是个小小的东厢房,地上铺着已经磨损了的方砖。坐在这间房子里,你可以看见方形的柱子,以及另一间房子的墙角,半截房檐,这说明这间房子的前身不是房子,而是长廊的一部分。在豆腐厂里,不但有长廊、花厅的遗迹,还能找到被煤球埋了一半的的太湖石。作为一所会馆,这个院子真神气。王二只知道它是一所会馆,却不知是哪一省的会馆,以下是他想到的候选省:安徽,谁都知道安徽过去出盐商,盐商最有钱;山西,老西子办了好多钱庄当铺;或者是松江府,松江府出状元;甚至可能是云南省,因为云南出烟土,可以拿卖大烟的钱盖会馆——当然,这得是鸦片战争后的事。当x海鹰对王二讲革命道理时,这些乌七八糟的念头在他心里一一掠过。后来王二当了大学生、研究生,直到最近当上了讲师、副教授,还是经常被按在椅子上接受帮助教育,那时脑子也是这样的翻翻滚滚。假如头顶上有彩色电视,气死的就不止是一个x海鹰,还有党委书记,院长,主任等,其中包括不少名人。

假如让我画出毡巴,我就把他画成个不是月胎儿的模样,寿星老一样的额头,老鲇鱼一样的眼睛,睁不开,也闭不上,脖子上还有一块像腮一样的东西。手和脚的样子像青蛙,而且拳在一起伸不开。他的整个身子团在一起,还有一条尾巴,裹在一层透明的膜里。如果他现在不是这样,起码未出娘胎时是这样的。我一看见毡巴,就要想象他在娘胎里的模样。我喜欢他在娘胎里的模样,也喜欢他现在的模样。我爱他要直爱到死。

他还告诉我说,到了共产主义,窝头上的眼就小了窝头上的眼太大,吃了就不顶饿。这诗我还在油印诗选上找到了,注明了是附小三年级学生王某所作。我毫不犹豫地用我哥哥的作品当了手纸。我当时虽然只有九岁,也觉得这是歪诗。我只喜欢明。我哥哥早就现了我喜欢明,他还断言我在这方面有惊人的才能。但是直到如今,我的这项才能还没得挥。

有关这件事,还有一些需要补充的地方。王二这家伙是个小个子,才过了二十岁,就长了连鬓胡子,脸上爬满了皱纹,但一根横的也没有,全是竖着的,自然卷的头,面色黝黑,脸上疙疙瘩瘩。脸相极凶,想笑都笑不出,还有两片擀了毡的黑眉毛。冬天他穿一套骑摩托送电报的人才穿的黑皮衣服去爬管道,简直是如履平地。别的人四肢伏地时多少会感到有点不自然,他却显得轻松自然,甚至把脚伸到了鼻子前面也觉得自然。飞快地爬了一圈下来,膝盖上一点土都不沾。这就给人一种猫科动物的印象。这些奇形怪状的地方使大家以为他是个坏蛋,而这种观念他自己也多少有点接受了。

要记做亡命之徒的事,那就太多了。我们的很多同伴死了。死得连个屁都不值。比方说,在云南时,有些朋友想着要解救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越境去当游击队,结果被人打死了。这种死法真叫惨不忍睹。想想吧:

怎么?你反对?

刘老先生死了以后我常想,我老了以后,可能和刘老先生一样。

我和刘老先生摆起棋来,说实在的,我看他不起,走了个后手大列手炮局。看来刘老先生打过谱,认得,说一声,呀!你跟我走这样的棋!我轻声说:走走看,你赢了再说不迟。听我这么说,他就慌了。大列手炮就得动硬的,软一点都不成。他一怯,登时稀里哗啦,二十合就被杀死了。他赞一声,好厉害!再摆,摆出来又是大列手。一下午五个大列手,把刘老先生的脑门子都杀紫了!

我爸我妈对小转铃没有意见。先,她是书香门第的女孩子我爸有门第观念;其次,她长得很好看;最后,她嘴甜,“爸爸妈妈”叫个不停,弄得我妈老说:我们真不争气,没生出个好点的孩子给你做女婿这是挑拨离间——王二注。小转铃就说:爸爸妈妈,够好的啦。这话像儿媳对婆婆说的吗?可是你见过婆婆非要和媳妇睡一个房间的吗?我爸和我睡在一起,他打呼噜。我提出过这样的意见:你们两位都不老,人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赛过金钱豹。现在妈是虎,爸爸是金钱豹,你们俩不敦伦,光盯着我们怎么成。最好换换,你们睡一间,我们睡一间。我妈听了笑,我爸要揍我。不管怎么说,他们只管盯死了我们,不让我们干婚前性交的坏事。直到他们回四川,还把我们交给刘老先生看管。

铃:他不是“我们”。他对我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