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个话题,郝青蓝忽然变得有些玩世不恭起来。

王宣心中略有所动,却不知该说什么。于是没有说话。

但又有一段时间,王宣更倾向于父亲。很难说父亲在这个家中到底是不幸还是幸福的,无疑,他深爱母亲,那种毫不迟疑、不作任何追究的混沌之爱,就像一个守财奴深爱他闪闪亮的金子似的,正因为此,他对母亲的固执、尖刻、冷漠全都照单全受,这种忍辱负重似乎让他的爱更加厚重、结实了,他在付出与克制中实践着爱的真谛,他只是表面的弱者,他内心的甜蜜与满足一定过母亲最大的想象。对这样一个沉湎于真爱的男人,母亲的无动于衷难道不是一种愚蠢?

姚一红皱皱眉:“行了,你又想到哪里了,婚外情?得了,我还没那么低俗。我的原则是,先有结束,然后才有开始。好了,很简单,我要说的就是:让我们结束吧。王宣也大了,我一直等到他大学毕业。现在,我们可以给对方自由了,法律意义上的绝对自由。”

“不要这么说。姚一红,这让我很惭愧。我一点都没变好,我其实是变得坏了,像过期的面包那样,变质了。”他的沉郁重新浮现上来。好像还有夹杂着一丝微弱的失望,失望姚一红没有现他真正的变化所在。

三号选手!他们轻快活泼地喊着,有的还亲热地略去后缀:三号!王宣不答应,他们就重新喊,三号!王宣!他们一点不嫌麻烦,好像呼喊的目的只是为了自娱,为了相视一笑,为了调节一下气氛。

“怎么,有什么不对?”王宣反问道,是啊,谁都不会相信,他这样毫无经验的应届毕业生会被大郝录用。

姚一红边看边笑,又摇摇头,时间太残酷了,简直就是偷天换日、腐心蚀骨,怪不得呢,怪不得二十五年之后第一次重逢彼此都不敢相认。说实话,姚一红更喜欢“他”现在的样子:毕竟是中年,开始胖了,胖得恰到好处,一点点双下巴,一小排抬头纹,几星星鬓角白,三分书生的随意,两分商人的精明,再加一分中年的落寞,如此饱满、丰富、亲切……在会议的酒会上,他在人群中走过来,向自己伸出手:姚主编,幸会……啊,你真的是我们班那个姚一红!我一看会议名单就有直觉是你,才女呀!都当主编了……

一整天,都没有人跟王宣说过话,他们都躲在格格子爬电脑,有的打电话,包括主管蚊子,除了谈稿子,其余的时间,他都扣着耳麦,对外面的人来人往充耳不闻,整个下午,王宣都在等他跟自己谈谈具体的工作,但他好像早就忘了这个承诺。直到下班,王宣只好主动站到他办公桌前:“蚊子,您说下午……”

迄今为止,他们还从来没有谈过感情方面的事,彼此从不相问,好像这个问题只是极其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根本不值得谈论。姚一红对此很满意,在她的理解中,真正浓厚醇烈的东西反倒是“如盐入水、淡而无形”的,一经过试探、表白、誓言,便酸了、烂了、朽了。

第一,儿子昨天的反应令她满意,如果,王宣当时有一点点责问、怀疑、难过或任何其它情绪化的表情,对姚一红来说,那都是致命的,会放大一百倍一千倍来阻碍、打击她下面的行动。但是,不,王宣昨天表现好极了,绝对理智。她欣慰地感到:儿子真的成熟了,自己这么多年来潜移默化、费尽心机的教养没有白费,也许,对自己的决定,他有不同的想法,可是他把握得多好!有了这样的控制能力,她就更加放心了,以后,他还有什么不能面对的,自己这个做母亲的,真的可以完全的放下心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对不起,我一点都记不起曾经见过您……”王宣一向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是自信,但此刻,他感到心虚——记不得熟人的名字是非常不礼貌的;同时,他再次感到恼怒——这女人彻底打搅了她的思考,像所有漂亮的女人一样,她们无礼而且自以为是。

的确,就像母亲所说的那样,她等这一天是等得太久了,她计划周密、按部就班,就是要苦苦地等到自己满22周岁……这么说,前面这么些年,自己就是个多余的毫不知情的障碍物,是拦在她面前的一块大石头,也许,她从未爱过自己,尽管这些年来一向无微不至问寒吁暖,给自己上那么些补习课讲那么些人生道理,只是为了让自己快点长大以便早日摆脱……可笑,还真以为自己母亲心尖尖子上的宠儿呢……不,算了,别这么小气,她不是计算好的吗,自己都快要工作了,可以自力更生了,她真的已经仁至义尽了,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应该感激涕零才是……

他像是即兴挥般的许了个愿:希望母亲能够顺利离婚——这个愿还是比较具体的吧——看她那郑重的几乎有些急切的神态,她一定需要这样的祝福吧。那么自己呢,自己需要什么具体的东西?在快要睁开眼睛之前的一瞬,王宣给自己加了个愿:希望早点找到工作、在下个月之前。很好,这也是个具体的愿望。

王宣的吃惊是双重的:先是父亲,前面二十一年来,他就是出再远的差、工作再忙,都会赶回来替自己做拿手的卤肉长寿面,今天为什么他没回来?这绝对不符合父亲的习惯。

“一红,前面这些年,我一直很爱你,后面这些年,我也会一直爱下去……”

没等王向阳说完,姚一红提前挂了电话。但做丈夫的没有生气:姚一红失态了,她挂断电话,不是不耐烦,而是不敢听下去,她生怕自己会心软会内疚会改变主意,难道不是吗?这场战争还没开始,但王向阳感到:自己最终会赢的。

办公室里的姚一红急急忙忙地挂了电话,却感到嗒然若失。

今天上午她很忙,一共只打了三个私人电话,运气都不好。

一个是给王宣的,却被同事告知他上午一直没来上班,这让做母亲的感到一丝担扰,早上,王宣不是一大早就吃了牛奶面包出门的吗?他上午都到哪儿去了?

第二个电话是给“他”的。他的情绪比前两天还要低落,几乎只是有问才有答,如果姚一红不说话,估计那电话里就要出现冷场。

“你怎么了?”姚一红只得问。

“最近碰到一些问题。对不起,你不要管我,你自己好好的就行。”

“问题什么时候会结束?”姚一红有一点直觉,这问题是需要用行动来解决的。更大胆的直觉是,“他”一定也是在处理婚姻方面的事。这猜想让她感到安慰。

“很难说。现在的感觉,就像把自己放在火上烤,而且要烤一辈子,永远下不来了……你能体会吗?”像双关语,有多重含义。特别对敏感的人来说。

“也许能……不过,你不要太在意结果了。在过程中,结果会慢慢显现,如同神谕。”

“神,他也会支持我吗?”语气绝望,像坠入不可能回头的深渊。

“神支持有爱的人。”姚一红的口气像牧师一样坚定,她也是在给自己打气。姚一红知道,“他”显然碰到了比较大的麻烦。

第三个电话,是给王向阳的。没想到,仍然没有好运气。

王向阳的反映现在令她迷感,从昨晚一个人的大吃大喝到早上的快快活活再到刚才电话里的太极,他今晚到底会有什么答复?她开始谨慎起来,王向阳比她想象中的要复杂一些。不能轻敌,轻敌就会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