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庆堂内却是气氛沉抑。

北面是主位,设三案,居中是太夫人的席位,东为萧昡,西为安平公主。

《文君传》讲的是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相亲相爱的才子佳人故事,后来被长安七艺居的才女薛澜改编,将这段爱情佳话编成了警世喻言,将司马相如大骂一通,批为“有才无德,忘恩负义”,当不起一曲《凤求凰》,也当不起卓文君的“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个说唱流行后,司马相如便从“才子佳人”沦为“忘恩负义”的薄幸郎,成为大唐贵女鄙视的才子榜人物之一。

家宴共摆了三百一十案,夫妻共一案,兄弟姊妹每两人共一案。每案后面又各有两名奴婢服侍。

不一会,广场上有了簌簌的脚步声。

书房门前的回廊上一方书案,皮毡茵席。

安平公主“咯”的一声笑,正要顺意调笑两句,便见萧琮自廊上过来,改口道:“三青,我和四郎说会话。”

若知道当年之事,便能知晓父亲和商娘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何以这么多年都封禁景苑,甚至还波及到阿琰,至今未“上举”。

沈清猗也扶了下额,斜眼顾她,“你是夸自己么!”

又如前前次来访的瓜州刺史府三郎君,喜欢作剑器舞,那就必得安排精于剑舞的侍卫与之对舞,并备乐伎班子配乐,主人也要亲调任一乐器相和才不算失礼。

沈清猗寒冽的眸子横了她一眼,“我自个的身子,难道还没你上心?”

白苏和菘蓝都低头忍笑,但也觉得少夫人说的是实话,十七郎君无论穿哪色,都是“人衬衣裳”美姿容啊!

萧琰听得目瞪口呆,“可有人练成过?”

“嗯,我过来和阿嫂打声招呼。”萧琰笑说着,重戴上面具往外走去。

不知道今天有没有青葙和菘蓝?

“这是阿兄给你的压年,看看喜不喜欢。”萧琮微笑道。

萧昡哈哈大笑,“你这老骨头,就会说好话。”心下却也得意。

萧琮一听她语气,就知她对父亲有怨。

沈清猗轻啜了一口。

绮娘给她掖了下锦被,轻然走出,带上房门。

一碗药哺尽,沈清猗直起身,清如雪的面庞微微染了层红晕,将空碗递给侍书,声音依然冷如寒泉,“端砚、司墨,褪衫。”

沈清猗听明白了,她神色微和,“十七有心了。”

商清很喜欢“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这一句,萧琰读到这句时,忍不住重复吟了一遍,粉色唇边不觉已微笑。

片刻,她仿佛下定了决心般,“大不了,从明天起,加喝一碗牛……哦不,羊乳。”

萧承忠心想,郎君和十七郎君在竹溪约见了这么多年,国公必定是知道的,却没有遣人斥责,可见应无禁绝之意,又想到郎君长年受病体折磨,只有见到十七郎君时才欢喜松快些,当下便不再迟疑,说道:“十七郎君,去承和院还要转几条路,请随小人前行。”

顿时精神一振,循着琴声往前。

商清乜了她一眼。

萧琮从轮椅上起身,叩首下去道:“孩儿叩谢双亲大人教养成人之恩。”

萧琰笑着抬起右手,衣袖落下几寸,显出细白的手腕,那片乌黑已经完全消去了。她道:“腕上被木刀戳了一下,药汤已经去瘀了。”

“老兄说得在理,嫁女嫁门第呀。”

萧琰行礼欢喜叫道:“姊姊。”

沈清猗向她笑了笑,接过秉笔奉上的茶汤,喝了一口递给青葙,坐到书案前看了眼《高宗实录》,问道:“阿琰读到哪了?”

“正读到高宗亲政。”萧琰坐到她侧边,声音带着敬佩道,“高宗十二岁登基,隐忍六年,一举灭了太原王氏,真是了不起。”

太原王氏是大唐开国第一外戚,大唐统一中原后便压倒清河崔氏,成为甲姓第一世家,论世家底蕴远远超过从赵郡李氏中分支出来的陇西李氏,但被高宗血洗后,太原王氏便一蹶不振,如今只有几个旁枝撑着了。

沈清猗读史喜欢从上溯下,她道:“高宗能将太原王氏从甲姓第一世家拉下来,是在太宗、明宗谋智的奠基上,真正设局的是太宗、明宗。确切的说,从太宗皇帝为太子娶明宗为太子妃时,就已经在布这局棋。”

明宗是大唐第五位皇帝,也是大唐第一位女皇,初时姓王名祉,是太原王氏的嫡长女,生母是高祖之女、太宗之妹,宣惠长公主。十五岁被太宗皇帝选中,嫁与表兄、太子李炽为太子妃。太宗薨后,李炽登基,即仁宗成皇帝,册太子妃为皇后。皇后在位十七年,因仁宗患有头风,多代仁宗理政,朝臣称“皇后陛下”,仁宗薨后,皇后以母族之姓复姓为李,继承皇位,即明宗睿皇帝。

明宗是萧琰佩服的大唐第二位皇帝,能以女子之身、皇后之位和平夺了皇位,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

沈清猗道:“仁宗为帝时,南北已经统一五十二年,四夷基本平定。与太祖、高祖、太宗三位戎马皇帝相比,仁宗显得文气了。当然,武定后需要文治。

“但士族门阀的势力过于强大。大唐要压制当时以兰陵萧氏为首的南方士族,必须依靠关陇士族和山东士族这些北方士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范阳卢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就是北方士族甲姓五大家。

“陇西李氏相比这几个三四百年的积年世家,底蕴还是不够厚的。就如明宗的母亲宣惠长公主,是高祖最宠爱的女儿、皇后嫡出的公主,但嫁到太原王氏还得恭恭敬敬执媳礼,地位在宗媳之下。”

这段史实萧琰是知道的,当时甲姓五大世家都不愿将嫡长子尚公主,即使身份高贵、倍受宠爱的宣惠公主,太原王氏也是以嫡幼子尚主。

“他们谋划将嫡长女嫁给太子为皇后,却不愿意嫡长子尚公主,这让太宗皇帝很不高兴。明宗被选为太子妃,就是王氏进一步巩固家族势力的计划。但王氏失算的,恰恰就在于明宗。他们将自己最优秀的女儿嫁出去了,而这个女儿嫁出去了,就再也不是他们的女儿了——这就是太宗的谋局开篇。”

这是非常精妙、又非常微妙的布局。明宗一半血脉是父族王氏、一半血脉是母族皇室。世人都以父族为宗族,太宗却偏偏极具魄力的选中了明宗——姓,可以改!同样是一半血统,公主的子女为何不能成为李家人?

“当然,这也是太宗的无奈之计。太子、魏王、楚王争夺皇位,一死二废,成年皇子便只剩下九皇子赵王。”

九皇子赵王即后来的仁宗成皇帝李炽。

“赵王性子仁厚,待人优容,若为王,必是贤王,但为帝,只有仁德和宽厚却是不够的。宽仁少断,政便不能持久。而失之于魄力,也无法于世家相抗。——明宗恰恰能补全仁宗的缺失。”

萧琰记起《明宗实录》里对明宗的评述是“性毅,果决,明睿”,而仁宗的性子则宽仁而优柔寡断,最初登基的那几年便是朝令夕改,用人不能持久,五年间换了十一位宰相,唯尚书令王辑——太原王氏的家主——的位置一直没变,直到仁宗头风发作,明宗以皇后秉政,中书省和门下省的宰相班子才稳定下来,朝廷诏令也得到了持续。

萧琰想到这不由佩服,佩服的不是太宗一早发现了明宗这颗明珠,而是太宗敢以大唐国祚付予这个外侄女,并成功的将外侄女变成了内侄女,于是大唐多了一位明君,而王氏失去了他们最杰出的子弟——原本是他们王氏的嫡长女。

“所以说这是非常精妙、又非常微妙的布局,”沈清猗道,“微妙就在于太原王氏拒绝不了这个诱惑。”明宗能顺利改回母族之姓继皇位,没有引起滔天大波,既和太宗皇帝薨逝前布下的重要支持者有关,也和太原王氏为首的文官集团的支持大有关系——一个拥有王氏血统的女帝与皇后的份量那是大不相同的。

“这个布局的一个关键还在于明宗为后时,无子。”明宗为皇后时,并未诞有皇子。

是真的没有生出皇子,还是生出后让他“消失”了,那谁知道呢?

总之,这个皇子不能存在,否则,他就是王氏倾力支持、并且名正言顺的帝位继承人。

太宗皇帝没有选择太遥远的皇孙,而是选择了明宗。谁知道那个未出世的皇孙能不能成器呢?太宗一旦破除掉男女的界限,明宗无疑就是最好的选择。

沈清猗道:“高宗能以公主即帝位,也和太原王氏的支持分不开。”

明宗登基为帝之后,娶了王氏一位嫡出表侄为后君,育有一女,即高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