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舍里氏跟玉芙看到我们这光景,呆了一下,不明就里。尤其是赫舍里氏,死死盯着,两眼越看越直,最后酒气冲天地问道,“你们两个,这一唱一和的,打什么哑谜暗语?”

我转头看了一下她,看见她是真的认真担心急了,笑了一下,抬头意犹未尽地看看空中的雪花,跟她走回屋子里面去。青眉替我擦去了身上的细雪,把暖炉挪到了我跟前,说道,“小姐总是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要是以前,夫人又要开始骂了。”说道这里,她连忙醒悟过来,惊道,“对不起,小姐,我一时间忘记了。”

我答应了一声,就下来梳洗,穿戴整齐,用过了早膳,感觉膝盖还有一些不适。于是披上披风,转头对青眉说道,“我出去走走。”

“我不要进去,我害怕。”我紧紧拉着缰绳,就是不肯下马。

赫舍里氏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说道,“果然是殷泰挑出来的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现在,可是如同醍醐灌顶。这些话,就连殷泰也没有跟我说过。”

“这么说,多罗郡王知道戴家是冤枉的?他一直心里都知道。”我收回了自己的手,看着手中抚下的几片残瓣,黯然说道。

我连忙用手绢替她擦去了脸上的泪水,青眉很聪明,马上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我看见她的眼睛却还是红的,不禁心疼。说道,“青眉,你这么乖巧伶俐,如果生在一个寻常人家多好,就不用替人为奴为婢,跟着我飘零,我现在,是自身都难保,今日不知明日事。”

想到这里,我舒了一口气,说道,“我们现在是如履薄冰,一步不慎,便粉身碎骨。尽好我们做下人的本分就足够了,其他的多想反倒无益。回吧。”

我一把按住了她,说道,“不用了,我现在吃不下。青眉,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夜深了,你去吧。”

“你刚才瞪我那一眼可真够狠的,之前在戴家还对殷泰出言不逊,还咬了我一口,真不简单。你说说,你究竟是谁?真的只是个小丫环吗?”赫舍里氏一脸不相信地看着我。

“是。”他身后的两个清秀的丫环同时盈盈行了一礼,退了出去。连丫环都是那么出挑,让人眼前一亮,这个男人的眼光和品味不一般。

“你叫什么名字?在这戴府上多久了?”伊尔根觉罗氏似乎没有理会我刚才说的话,眼神流转,淡淡地问了一句。

“起吧,此次前来,我是皇命在身,望戴夫人配合。”那个男人说起话来声音不大,透着一股相当温润的书卷气息,跟他的武官身份实在是太不相衬。

“夫人,小姐今天替我改了名字,从今儿起,我叫青眉了。”青眉从一旁端过来一碗浓浓的汤水,放在我面前,笑吟吟地说道。

康熙朝一共生两件惊天动地的文字狱冤案,一件是康熙朝初期的庄廷鑨《明史案》,涉及多达两千余人,处斩近千人,其余皆充军流放或者降为贱民,苟且偷生,苦不堪言。另外一件,就是眼前即将生的,康熙五十一年的戴名世《南山集》案。

我停止了挣扎,贴在他温暖的胸膛,泪水不断,轻轻颤抖。感觉到他的下巴抵在我的额头,感觉到他的呼吸轻轻落到了我的脸庞,感觉到他的心跳有了异常,仿佛也打在我自己的心上,让人来不及拒绝。

“忘了你我的身份,忘了戴家的事情,忘了身外的一切,把这一刻的时间完全留给我,婉兮。”多罗郡王拥着我,情到浓处,替我擦去了脸上的泪水。我握了握拳头,闭上了眼睛,安心地依偎在他怀中,直到回到王府。

想到这里,我叹了一口气,千般告诫,万般提醒,我最终还是狠不下心完全抗拒他,走出了这第一步。若是再不收心,这以后的路会越来越难走,除非我不再替戴家平反,可那是我的宿命,是我对母亲的承诺,放弃是不可能的。

青眉看见我呆,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马上回过神来,只听她银铃一般的笑声,说道,“想什么呢?昨天晚上你头上戴回来的那枝梅花可真漂亮,看来王爷带你去了很好的地方。可这折下来的梅花应该活不了几天,丢了又可惜,怎么办呢?”

我突然就想了起来,走过去一看,青眉把梅花放在了盛满水的瓷瓶中,还新鲜得就如同一直长在树上,仿佛从来未被摘下来一般,惹人喜爱,我想起了多罗郡王将梅花折下戴到我头上那一幕。经历了戴家的事情,我就更加见不得所有跟凋亡有关系的情景,若不是这样,也不会冒着寒冷宁愿把菊花摘下,也不愿意看见它们在寒风中凋落。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看着眼前这一枝红中透白,白中映红的梅花,我忽然就想起了南宋严蕊吟咏桃花的词,想起了王府的园子中倒是有几棵桃树,我来了主意,吩咐道,“青眉,拿一些绳子给我,再拿一把合适的小刀过来,越小越好。”

“要做什么?”青眉听我说话奇怪,瞪大了眼睛,这些可都是危险的东西。

我笑了,说道,“你还怕我想不开不成?我自有用处,拿给我就是了。”青眉犹豫了一下,把东西拿过来给我。我把那一枝梅花拿了起来,说道,“不用跟着我。”

走进园子,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层,慢慢地走着,打扰了美景是一种罪过。绕过了金樽亭,再直走不远,就看见了桃花树,虽然花期未到,可白雪覆盖着,也不显得单调。

我走到桃树下,选择了一根比较合适的枝条,用小刀仔细地削出了一个创口,再把手中的梅花根部一点点地削成了平整的断面,塞进了桃树上的创口中,再用绳子将连接的地方紧紧地包扎了起来。希望用这样嫁接的方法能够让梅花活下来,也强如任由其慢慢枯萎。

我把梅花周围的雪都拂去,生怕压着,看了两眼,就往回走,刚刚穿过回廊,就看见福管家朝我走过来,我赶紧过去行礼。

“阑珊姑娘,不必了。赫舍里大人来了,让我马上来找你过去,他在书房等候。”福管家的神色有些仓促。想必是因为赫舍里氏催得急的原因。

“是王爷他下朝回来了吗?”我疑惑地问道。

“只有大人他一人而已,姑娘请吧。”福管家说完,自己走在了前面。我想了想,跟了过去。

走进书房的时候,果然看见赫舍里氏一个人坐在里面喝茶,看见我进去,他笑了一下,把茶放下。我走了过去,想道,昨天晚上他那么高兴,现在会有什么事情来找我?走到他跟前,就朝他欠身行礼。

“叫你不用多礼,你就是不听,这话我现在都懒得说了,起来吧。”赫舍里氏看着我,直直地说了一句。

“大人是有什么事情吗?”我站在他面前问道,看他的表情是有些奇怪,少了一些平常的轻快,多了一些少见的严肃,只听他说道,“特地过来见你,就是想要告诉你,皇上今天下朝之后,单独召见了殷泰,当时我就在殿外。”

我一惊,心里隐隐不安起来,问道,“皇上,是有什么事情吗?”

“四阿哥的人在皇上耳朵旁边吹了风。殷泰出来之后脸色有些不好看,我再追问,他只说是为了戴家的事情,别的什么都没有说。我一听就明白了,戴家的小姐始终没有下落,有人特地用这样事情大做文章,想要打击一下殷泰。”

我不由得两眼直,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就差点瘫坐到地上,赫舍里氏赶紧过来扶起我,问道,“阑珊,你没事吧?”

我顾不上回答他,赶紧抓着他,着急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求你马上告诉我,求你马上告诉我。”一边说,眼泪一边就迷蒙了视线,不能自已。

赫舍里氏看见我这样,把我扶到椅子上坐下,说道,“还能是怎么回事?除了四阿哥的人,还会有谁做的?殷泰是皇上身边正得宠的人,能文能武,能力非凡,只有愚蠢的人才不会想把他拉拢到自己身边替自己卖命。四阿哥把目标对准了那把龙椅,如今八阿哥一党正受打压,四阿哥更加要趁机收买对自己有利的人,才会十拿九稳。”

竟是我害了他!自从他把我留下来那天开始,我就想到了会有这样的风险,他自己是更加清楚,想不到真的那么快就来了。“那么,王爷他现在在哪里?”我努力抓着椅子,站了起来,看着赫舍里氏问道。

“殷泰他被一些事情绊住了,我先快马跑到这里告诉你,就是想要问你一个问题,阑珊,你心里可有殷泰吗?”赫舍里氏挺直了身板,脸上带着几分威严。

“大人。”我看着他,满肚子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一个字来。

赫舍里氏看见我这样,点着头,说道,“殷泰这些日子对你怎么样,连我都看得出来,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你对殷泰,难道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顿了一下,又说道,“阑珊,殷泰一直以来都是孤单的,我虽然是朋友,可不是他的全部,他想要一个人真正懂得他、关心他。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对待哪一个人像对待你一样在乎。你这么聪明的女子,怎么会察觉不到他对你的心意呢?”

“我真是后悔,那天就不应该带你出去。殷泰的顾虑是对的,偏偏让四阿哥看见了你,我就知道这件事情会生变。我把这件事情告诉殷泰的时候,他肯定也料到了会有今日的状况。可他什么都没有让我跟你说,证明了他自己已经决定全部承担这件事情,不想让你担心。阑珊,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心吗?”赫舍里氏看见我没有说话,不禁摇摇头。

“四阿哥?”我失声地问道。我想不明白,难道是我引起了四阿哥对殷泰的怀疑了吗?

赫舍里氏叹了一口气,说道,“对。我和殷泰都是满洲八旗人,府上的下人也都是满人出身。可那天四阿哥看见你的时候,你可是汉人装扮。四阿哥是何等心思的人?只要派人悄悄打探,就猜想你跟戴家有关,所以利用戴家的事情去打击殷泰。这件事情不是他亲自出面的,可也是他亲自授意的,想给殷泰一些警告。”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出神,这一切翻来覆去终究还是回到了原地。王爷他为什么从来就没有告诉我这些?他只说会把这件事情承担下来,我却不知他竟然会为我做到这一步。他对我一点点用心,我却对他一点点疏离,造化弄人。

“阑珊,你告诉我实话,今天就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你心里若是有殷泰的位置,看在他替戴家,替你付出的份上,我只希望你能够一心一意陪伴在他身边。我早已经跟你说过,殷泰有时候虽然冷淡,却是热心的人,能够为你做的,他全部都会做,不管你知道不知道。可是,如果你心里没有他,刚才的话,就全当我没有跟你说过。”赫舍里氏说完,看了我一眼,就大步走了出去。

我定定站着,握紧了手心,任指甲掐进自己的皮肉中,钻心地疼,如同我的心一般。我觉得呼吸越来越费劲,视线越来越模糊恍惚。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屋子里面去的,刚刚进门口,身子一软,就咚一声扑到了门上,再也没有力气,只有热泪长流。

青眉看见我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吓得不轻,赶紧过来用力扶着我,担心地叫道,“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不要这样,不要吓我,刚才出去前明明还好好的。”

我看着青眉,哭着一把拉着她,说道,“我该怎么办?我到底应该怎么办?”说完抱着她痛哭起来。

如果继续留在这里,事情会没完没了,可普天之下,我又能够去哪里?明明知道四阿哥针对的是他本人,即使没有戴家的事情,也会用其他的事情去算计他。可不管怎么样,现在这件事情生了,只要我还在这里,总有一天我的身份也会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查出来,到时候王爷会更加危险。

我哭了一阵,对青眉说道,“朝廷已经知道了我们在这里的事情,如果追查下去,我的身份会暴露,王爷会因此获罪。青眉,如果没有选择,我们只能离开这里,替父亲平反的事情,只能慢慢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