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慰认出了那个女人用口型说的“死狱”二字,她当然听过有关“死狱”的都市传说,联邦人人皆知,死狱即是人间的地狱,数百年来从未有人能由死狱活着离开。

先是曙光大学文思学院的校领导收到了咨议局的官方通知,然后是几名身穿黑色长雨衣的咨议局探员突袭了女生宿舍,带走李慰全部的私人物品,最后是包括李慰室友在内的几名大学生被叫出去单独问话。

另一边,归祚明和光头佬带着雇佣兵们远远地追了上来,他们并不是没有警惕心,归祚明特意安排了一名雇佣兵用仪器持续扫描前方的路况。

“我母亲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已经一个多月了,我父亲早就结束休假回了军队,”李慰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他得到消息特别特别高兴,因为没机会见到我出生,害怕也没机会陪我长大,他利用所有的休息时间给我录全息视频,教我格斗、枪械、海陆空交通工具驾驶……全部他会的东西都想教给我。”

眼看他们将要回到正常的地面上,杨悦打了个踉跄,李慰早有准备,连忙捉住他的手臂往上提溜,怕他面朝下地跌进血污里。正在此时,后方却无声无息地射来一支针筒,“嗤”,扎中了李慰的动脉。

联邦法律严禁非医疗性质的人体机械化,更别说人体武器化,像光头佬的右臂和小矮人的双腿这样厉害的武器,普通人听都没有听说过,即使在黑市上也不可能是什么大路货,除了需要以绝对武力讨生活的雇佣兵,她想不出还有其他人愿意为此冒终身监禁的风险。

重新启动又拉到尽头的引擎声响得像一场小规模的爆炸,气管喷出大朵灰白色的云,悬浮车被整个包裹其间,地面也被气流冲刷得尘埃四溅,无数碎土和石块向周围鼓荡,黑色的街道上仿佛下了一场土雨,到处凝结白色和黄色的斑点。

排行第一的则是个雇佣兵组织,没有固定的地盘,只接受熟人介绍的委托人,还只能通过掮客与他们联系,却号称“世上没有他们完成不了的任务”。据说排行第二的贩毒组织至今屹立不倒正是花大价钱买了他们的服务。

门内很快传出淋浴的水声,李慰拍了拍自己的头,昨晚两人又累又困,进屋就找床,上床即入睡,竟都没想到洗澡。

她定了定神,也大致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问杨悦:“你做的?”

“红狮团没有。”他蓦地开口。

……

“首先,请允许我对今天冒着严寒、远道而来的朋友们表示感谢。我们此行都为了一个目的。我感谢大家的热诚,在我心里,我知道你们并非仅仅为我而来,你们此行的原因更在于你们相信这个国家的未来。面对战争,你们相信和平将至。面对绝望,你们相信希望尚存。政治将你们拒之门外,让你们安于现状,长期彼此分隔,但你们相信我们作为一个民族,能够实现可能实现的一切,打造一个更加完美的联邦……”注

李慰不确定自己踩到的是什么,连忙往后跳了半步,又回到接住她的垫子上。

她弯下腰摸索,发现这垫子足有三层,每层两米见方,一尺来厚,按上去不仅绵软还颇有弹性,难怪能安安稳稳地接住她。

沿着垫子的边缘碰到墙壁,李慰继续往墙上摸,本来是想借着墙壁指引前进的方向,却惊喜地摸到了电灯开关!

灯乍亮时她闭了闭眼,同时双手放在前方摆出防御的姿势,竖起耳朵倾听周围的动静。

她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便以为地下室里除了她没有别的活物,轻吁口气,放松紧绷的肩膀,慢慢睁开眼。

“喝!”一张几乎贴到她脸上的小脸把李慰大大地吓了一跳,心脏都差点从喉咙口蹿出来,她本能地抬腿就踹,踢到一半反应过来,收脚是来不及了,只好强行用腰力扭转身体。

“砰”,李慰旋转九十度后扑倒在地,上半身运气比较好摔进了垫子里,下半身则结结实实地磕到地板,痛得她龇牙裂嘴。

好在地板上还铺了层长毛地毯,就是她最开始踩到的东西,她灰头土脸地爬起身,活动了下腿脚,没发觉有什么大问题。

那张小脸就一直在旁边仰视她,随着她的每个动作转来转去,仿佛追随太阳的向日葵,李慰看他这样子什么气都消了。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她蹲下身平视他,“你也是被他们关进来的吗?”

光线从两人头顶撒下来,李慰近距离凝望这个突然出现的孩童,这才发现他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李慰自己也经常被人夸漂亮,但她自认远远及不上他。

这孩子有一张几无瑕疵的脸,皮肤晶莹、比例完美、五官精致,骤眼看去简直不能分辨他是活人或是高仿真的生化玩具。但仔细再看,他的眼睛又能证明他确实是活着的。那双纯然黑色的眼睛极其罕见,灯光照上去是鲜活的,像两颗隔水蕴养的黑色石子,水面似乎也有倒影和波光;但只要他换个角度,睫毛轻轻掩映,黑石子又变成了两汪不见天日的深潭。

李慰看得有些呆住了,由于混血的缘故联邦人少有黑眼珠,她自己的眼珠颜色也很深,光线合适看上去也像黑色,但绝没有真正的黑色这么撼动人心。她在他的瞳仁表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惊诧与赞叹。

“小朋友你很可爱,”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李慰也不介意说出来,“比姐姐十几年来见过的所有小朋友都可爱,如果联邦有什么最可爱小朋友的评选,你肯定能拿第一名!”

那孩子睁着黑色的眼睛看她,眼白的部分也不是普通的白色,而是极浅极浅的蓝,看起来水光润泽,每一种波光变化都似千言万语。果然只有孩童或者狗狗才有这样的眼睛,不用做什么就能达到楚楚可怜的效果,

李慰被他看得受不了,忍不住抬手虚虚地挡了一挡,随后站起身。这孩子漂亮是漂亮,说话没反应的,她只好自己观察环境。

第一感觉是大,乔治家的地下室竟不是一般的大,粗略估计应该在两百到两百五十平米之间,李慰乡下老家的庭院都没有这么大!

这么大的空间并没有区隔成各个小空间,而是将就进行了开放式地装修,李慰的第二个感觉是怪异,因为地下室里应有尽有,卧室、书房、卫生间、厨房,甚至还有一个布置得既温馨又舒适的会客厅!

看着眼前半点也不输给五星级酒店的地下室,李慰先是惊讶,然后狐疑,最后愤怒!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力,在她认为,乔治特意把地下室装修成适宜居住,充分说明他是早有预谋,他干坏事绝不是第一次,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

她回过头,看到那孩子像小尾巴那样亦步亦趋地缀在她身后,忿忿地对他吐槽:“乔治真是个大混蛋,那个叫什么勃朗特的未来总统教出这样混蛋儿子,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那孩子依然不说话,但他会根据她的声音作出反应,仰起小脸专注地看着她,他的短发有些长了,发梢还带着天然卷,在额头和颈后小波浪似的堆在一块儿。

李慰和他那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对视了片刻,忽然想起来,如果这孩子也是被乔治抓来的,他不像她有自保的能力,他都遭遇过什么!?

念头稍微多转两圈,李慰脸都青了,恨不得冲出去再把乔治捶一顿!不,光捶一顿不够,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她非得、非得卸了他两条胳膊,让他再也拿不动比叉子更重的东西!

李慰有点惭愧,她隐隐觉得自己想出的刑罚还是太小儿科了,可她当惯了守法公民,就算从小看老爹的全息视频也是想和他多待会儿,学本事只是其次,更没有老爹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气焰。

或许因为老爹是杨论道教出来的,她只是自学成才吧……李慰悻悻地想。

她想到自己除了被关进地下室一点亏也没吃,还把乔治揍得很惨,对比这个可怜的孩子,心里又是同情又是幸存者的愧疚。她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将他柔软微卷的发梢撩开,免得它们遮住他漂亮的眼睛,柔声道:“对不起。”

那孩子眨了眨眼,脑袋歪向一侧,像是在说:你有什么对不起我吗?

李慰当然没有什么对不起他,她只是觉得应该有人对这孩子的苦难负起责任,哪怕他自己还感觉不到苦难。

她叹口气,又摸了摸他的头。

“你身上没伤吧?”李慰弯下腰用目光检查他露在外面的肌肤,“有哪里痛吗?痛的话一定告诉姐姐啊!”

那孩子摇了摇头,拉过李慰放在他头顶的手,翻转手掌,在她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字。

他写的是通用字符,李慰努力辨认,发现是两个彼此没什么关联的字,放在一起也不能组成词,但这两个字的发音都和华语“姐姐”的发音雷同。

“不是这两个字,是这样。”李慰捉住他的小手,依样画葫芦地在他手背上写了华语的“姐姐”。

那孩子缩回手,用另一只手捂住手背,微微蹙眉似在思考。

“你不会说华语?”李慰转成通用语,“现在能听懂吗?我叫李慰,你叫什么名字?是怎么到这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