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成亲三日,方得空下笔写信。大哥,你可放心,你为我细心觅得的夫君,品德如你所说,果令少昂十分心折。洞房花烛夜,他首次瞧见少昂的面貌,非但不嫌不弃,对少昂亦十分有礼,我与他,虽然只是开始,但少昂已可预知未来夫妻生活的美好。大哥,你说得没有错,我不曾做过坏事、不曾口出恶言过,为什么不会有一段好姻缘呢?我早该信你的…如今你尚在归途中吧?再晚几天,少昂再将信托人送出…不知下一回得空写信会是何时?我的新生活,让我忙得喘不过气来,大哥,咱们曾允诺过一月一信的,我一定会做到,只是偶尔迟了点,可别怪我喔。

***

…大哥,你到家了吗?我成亲已经十日了啊…没有想到日子过得这么慢,原以为会好久以后再写信给你的…你想少昂吗?我很想你,很想很想。即使新的生活我已适应,我与夫君相敬如宾、恩爱有加,但,我还是想念你,想着苏家一切…你说过,我不会寂寞的,因为颜府的一切都是你细心打点过。是的,当我一出房后,瞧见的是苏家的庭院;当我穿上新作的衣服时、我会感到安心与熟悉,因为这是我打小穿习惯的绣坊珍品;当我走进书房时,瞧见的全是从苏家运过来成千上百的书,每一本上头都有你跟我的回忆…你说,你怕我思乡情浓,所以把一切的一切都重置了,大哥,我知道你的用心良苦。你怕我跟着我夫君会委屈了,我都看在眼里,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

***

大哥,你还记得成亲的前一天吗?

夜宿常宁镇时,你知我半夜睡不着,拉着我在夜色中走着…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逛大街,也许,也是最后一次,你不知我有多怀念、多怀念…

***

大哥,收到你的来信,我欣喜若狂,一整夜捧着信读了又读。你说,即将起程去向我未来的嫂子提亲,大哥,我好希望此时此刻我就在家中,分享你的喜悦。你高兴吗?高兴吗?此去尹家,你会不会偷瞧一眼嫂子呢?瞧一眼,好吗?瞧了,告诉我,她生得什么模样?个性如何…少昂好希望能在场分享你的喜气,如果…只是如果,我若还没成亲,那该多好?至少,我可以看着你迎娶,看见嫂子一面。我还记得,那一夜,在常宁镇上,我问你有没有找过机会上尹家偷瞧嫂子,你答我,不都是人吗?有什么好瞧的?那时,我好讶异,心目中善良体贴的大哥,怎会说出这种话来?当时真要以为元醒哥哥又来假扮你了…如果我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会生气吗,每回元醒哥哥一扮你,我就认不出谁是谁来了,你会气吗?会吗?我好希望有一天,能正确无误地指出你来,可是,好象没有这个机会了…最近,我一直在想,想着过去…想着苏家…好想好想…

***

“你要现在出发?”

“嗯。”换上儒雅的白衫,头戴金冠,一头束起的黑符肩后,额间的朱砂痣极红,像正要盛开的花苞;面色如白玉,貌俊而秀雅,沉稳之间带着若有似无的傲气。

“不是约在下个月十五吗?”偏着头,跨坐在椅上的青年拥有相同的面貌,只是眼角眉梢流露出难以驯服的野性。他懒懒地子孪生兄长吩咐仆役准备下午起程。他口气略嫌促侠地说道:“下个月十五是个好日子,你可以性急地上门先提亲,但人家可是要瞧日子才准你跨进尹家大门的呢…还是你想拐个远弯去瞧少昂?”

兄长只是瞥他一眼,并不多作答话。

他又坏坏笑道:“这也是,少昂一嫁半年,连封信都没有捎来,你自然有些担心…担心什么呢?担心她遇人不淑吗?这不可能。你千挑万挑,从她十三岁那年开始足足挑了三年,才终于挑中了那姓颜的…叫什么来着?我老记不住他的名字。我还记得你说过,他是个读书人,人穷,品德却很好,绝不会因少昂面丑而嫌弃,何况他受尽苏家的好处,从此不必过苦日子,只要专心读书就好,你也让他选择过了,不是吗?”

苏善玺闻言,答道:“我并不担心。”顿了顿,迟疑了会:“只是…我不太安心。”见苏元醒扬眉一笑,他修正自己的话:“这半年来,我想了又想…”

“可别告诉我你后悔嫁了少昂。”苏元醒咕哝道。

“有个地方不对劲。”

“哦…”想念就想念,何必找个借口呢?

苏善玺知他俩虽是孪生兄弟,却少有心意相通的时候,有时反倒觉得少昂与他才是孪生兄妹,不必明言就明白彼此的心意。

不对劲之处并非出于少昂,也非出于她的夫婿,那,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错?他隐隐约约知道有异,却说不上来。

想起少昂,心里那股熟悉的异样感觉再升起。从半年前少昂的洞房花烛夜开始,这样的感觉就盘旋不去,虽没有占据他所有的生活,但偶尔像针一样地戳进他的胸口,让他拒绝再深思。

一深思,只怕很多事情他会懊恼后悔,然后再也无法回头。思及此,他马上敛神,往好地方想去。也许这半年没有捎信,是因为她有了身孕,与颜起恩共有的亲密下的产物…

“哎啊,小心,善玺,你想到什么了啊?气得都快把扇柄给折了…”

苏善玺回神,心一凛,说道:“我没在想什么不,我是在想,少昂若真是有了身孕…”唇间竟有几分苦涩,他强压下来,笑道:“我可要怪她不捎信来知会我一声了。”

苏元醒看着他的神色,喃喃道:“有点言不由衷呢…好吧,我过几天再跟上去吧,见了少昂,可要表达我的想念之意啊。还有,大哥,少昂都嫁了,你扮了十来年的大好人也可以停止了吧?我已经受不了看着同样一张脸,却天天正经八百的模样。”

苏善玺哼了一声:“我若露本性,你还能在府里作威作福吗?”语毕,懒得理他,从枕下拿了一样东西就走出去了。

“担心少昂,不如担心你自己吧!”苏元醒想起前几天的算命就好笑。“那算命老头不是说你会娶个爬到你头顶的妻子,一辈子被这个力大无穷的女人给控制吗?真可怜,谁会知道尹家养在深闺的女儿会是个可怕的女人,算你倒霉了。”定了十几年的亲,要退婚是不可能的了。

还好,他与善玺一向是冷情之人,对感情之事并不注重,时间到了,就迎个妻子过门传宗接代,尽苏家男人的本分,如此而已。再多的,也没有了。

再多的…也没有了。

***

如果我说,我想家,好想好想,我好想回去,大哥,你会笑我吗?我不明白啊,为什么成了亲,就是永别了?为什么成了亲,就必须去建立一个新的家庭?那,我以前的家呢?为什么要分离呢?我成了亲、你成了亲,各自有家了,那,以往那个充满回忆的苏家呢?就这样永别了吗?我好想回家,好想不要长大…大哥,你知道吗?现在,我只能在梦里回到那个永远不会遗弃我的家,就在昨晚我还梦见你拉着我的手,去回敬欺我的元醒哥哥,那时我才几岁?十岁还是十一岁?不过是几年前的事啊,竟彷如隔世,如果可能,我希望…我希望…

“夫人,少爷回来了…”

“喔。”她轻应一声,吹干笔墨,小心地收起书信。“现在多晚了?”

“快四更天了…”小丫鬟吞吞吐吐的。

“我去瞧瞧好了。”苏少昂蒙上面纱,朝小丫鬟笑道:“你先去歇息吧,有事我会叫你的。”

“可是…可是,少爷喝醉了…”

她微怔,点头。“我知道了。”

走出房门,一阵冷风吹来,她缩了缩肩,接过小丫鬟的灯笼往客房走去。

说是客房,不如说是她夫君长久以来的住处。自洞房花烛夜起,他俩就分房而居,他不曾在入夜后踏进她的房门一步,因为一瞧见她,他就…

“吐了。我的天,颜兄,别再吐了…谁教你喝这么多啊?”

又喝醉了吗?她并不惊讶,最近他似乎染上了酒性,没有喝个盯酩大醉,是不会回府来的。只是,客房内那几人的声音好陌生,是他的朋友吗?

站在客房门前迟疑了下,不知道该不该进房,忽然又听见他大舌头地叫道:“还不是你们灌的,不然我会喝这么多吗?”

那声音尖得刺耳,让她直觉退开一步,不敢贸然走进去。

“颜兄,咱们可是见你成天愁容满面的,想让你快活快活。你要喝酒,咱们陪着喝;你要瞧上哪家俏寡妇,咱们就帮你守在门口,任你在里头翻云覆雨;你喜欢街头卖豆腐的女儿,咱们天天陪你买豆腐,引开她老爹,让你与她情话绵绵,这还不够义气吗?”

房外的人影浑身一颤。

“你们知道什么!”他啐道:“被人控制的滋味不好受,连喜欢的人都没法名正言顺地迎回来,我算什么男人嘛!”

“这有什么难的?嫂夫人不肯吗?颜兄,咱们交往了这么多日子,我可没有见过嫂夫人阻止你在外头寻花问柳啊!我想她应是贤慧有加,跟她提上一提就好啦。”

“程兄,你这就有所不知了。”另个男人的声音传出来,略带嘲笑地:“颜兄的夫人是个…呃,据颜兄说是个丑八怪,偏偏他得到的一切都是她娘家带来的,寻花问柳这事可不能让她知道啊,若她一状告回娘家,她那舅子会做什么事来?那是谁也不清楚的。”

“是个丑八怪啊…那有什么难的?颜兄,颜兄,你清醒点,我告诉你个法子,包你迎回美娇娘!你呢,先假意对她好一阵子,再跟她提起你想纳妾的事,我想她会有自知之明的。”

“是啊是啊,她嫁进颜家,好歹是你的人了,就算她一状告回娘家又怎么样?她舅子收了你的财产吗?他忍心连带他妹子受苦吗?最多唬唬你,他还能做什么?难道要你写休书吗?”

“若能写休书,那是再好也不过的了。”颜起恩的声音显然清醒几分,语气中充满恼意:“带她回去就等于一身富贵离了身,我怎么写得下手?可我一辈子想起来我颜起恩的妻子是苏少昂,我就浑身难受得紧,三餐吃不下还会想吐。你们没有看到她的脸,自然可以在旁放风凉话。我寻花问柳,她不是不动声色,而是根本不知情,整间宅子的丫头哪个我没收买?谁敢向她乱传话,也不必在颜府做了…”他咬了咬牙,恨声道:“如果只有她消失了,那该有多好?”

从半掩的窗缝往房内看去,正好窥见他面向这里的脸孔。他的脸曾经看起来很老实很老实,如今却充满恨意。

这样的恨意…是针对她吗?

恨到要她消失吗?

为什么呢?因为她貌无盐吗?

“颜兄,你想谋财害命啊!”那声音像在打趣。

她听不真切,只隐约听见他赌气地答:“如果不用吃牢饭的话…”

内心的寒意几乎让她失去了意识,迷迷糊糊里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儿了,只觉冷风一阵又一阵,从外到内将她彻底地吹冷了。

…他叫颜起恩,是个老实的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