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记错了自己身世的鬼都执着的要来探明真相报仇,你呢?纵是人生安稳,你莫非就真是半丝恨意都不存?苏成已死,今晚这女鬼若是证实苏夫人便是凶手,那你该如何?”

说罢就走了,苏翊辰怔怔的看了一会儿方才察觉到沈君淮这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了,他本来觉得自己反复无常,现在到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了——沈君淮这才是真正的反复无常!

“大哥,翊川来了。”

他拾起一件月白的长袍透过大开的窗户看到夕阳西下,金红色的余晖染透了一层厚云,富有浓厚的艳丽之意。沈君淮摩挲着那件衣裳呆呆的坐在床边看,手里的衣袍是沈夫人亲手缝的,料子是上好的绸缎,平整光滑,针脚都是细密有致不带一丝马虎的。他想同样为人父母,为何苏家却是另一番景象,苏夫人是后母就罢了,就连苏老爷也是一个模样,就像自己的血脉不过是件无关痛痒的玩物一般。

1

苏夫人见眼前自己亲生儿子的皮囊破败,靠一只忽然归来的厉鬼撑住四处行走停留,面庞已经消瘦得不成人形,两只黑眼珠子仿若时刻都要跳出眼眶来。

“十五年未见,辰儿又是否想起过大娘?”

歌妓入门不到半月就传来喜讯,苏夫人整日闭门不出,在这日傍晚听到近身丫鬟带来的消息,苏夫人忽而觉得刚嫁为人妇时的那些喜悦是否就是预知了未来的痛苦。她入府两年都不曾给苏家带来一点血脉,新人走入旧人出,泪落干了方才知晓当初满心期待的幸福不过过眼云烟。

“大娘,不瞒您说,我真真是从未忘却过您。”

“翊川呢?我的翊川呢?!”

“自然是去投胎了,地狱十八层,自有他当去的地方。”

今日是下弦月,云遮月牙,远处一点光芒在这样漆黑的夜里似有若无,微茫的光映衬着苏翊辰僵立的身体。这肉身是从苏夫人腹中掉出的肉,心酸离别之中养育到这个年岁却不小心入了井被一只静候十五年的鬼占据了身躯。苏夫人后退几步踉跄着坐进太师椅,她微仰起头见自己的孩儿面朝她站着,而眼神已经化作他人,翊川的味道丝毫不存在了。

翊川本性不坏,比翊辰小了两岁,刚会说话时也曾跟在后头叫哥哥,肉嫩的手去抓翊辰的衣袖,奶声奶气的要哥哥抱他。翊辰也不过五岁,瘦胳膊细腿,咬着牙搂着翊川的腰抱起半分就没力气放下了。

那个五岁的孩子死在了井里头,十五年后与自己孩儿融为一体,尽是神魂互换,一个去了黄泉一个归了人世,现下是来找自己报仇来了!

“大娘,我今时归来不求别的,只求拖您一同入地府。”

“……”

“大娘您诵经念佛时日长久,也不知,能否洗去您心中的罪孽?若是洗去了,又洗去了多少?”

歌妓死于翊辰三岁的夏日,她缠绵病榻一年有余,当年把她领入门的夫君也渐渐不再去她住的庭院,襁褓里的孩子跟着奶妈几日也见不到她。后来,翊辰会跑会跳了,就自己跑到院里来瞧她,她躺在床上一手端着药碗一手去摸孩子的头,床头桌上放着她的琵琶,弦已落灰不知还能否弹出声响。

“我娘死的那日是怎样的情形我记不清楚了,不过却记得我娘死的冤枉,她在那小院中病了快两年都没有人去探望她,最后死了,也还是自己一人。”

苏夫人手里缺了檀香珠总觉不安,她扶着椅子,漆面的红木在她掌心磨蹭光滑如同佛珠,叫她心里略微的踏实。

“你娘的死与我无干,谁不孤寂,她在小院中独居,我在你父亲面前独居,又有何区别?”

“与你无干?!莫非不是你让人在她药中落毒,莫非不是你让苏成将我丢入井里?!”

母亲死的那日落了大雨,他进房中见到碎了的药碗和摔坏的琵琶,外间突落大雨,雨滴砸在地面掷地有声,不一会儿就掩盖了他细如猫叫的哭腔,那哭腔被一把捏碎了丢在雨声里,碎片间字字句句都是呼唤着娘亲。

苏翊辰后来在井中那么多年,心底一直认定母亲是被苏夫人所谋害,母亲尸身被抬去查验,说是药碗中落了砒霜,那半碗滚烫的药汁下肚,烫坏了舌头也烫掉了人命。

现下他终于要大仇得报了,终于剥去面具在苏夫人面前表露了来意,却得知自己母亲不是被她害死的?这又该从何说起?!

“确实是我命苏成把你丢到井里溺死的,但是你母亲之死确与我无干,你母亲是自己了断的。”

苏翊辰伫立在原地,看着苏夫人的眼神中带着不可置信,他难以接受十五年的执念就此被推翻,一切都化作虚妄。

“我嫁进苏家两年没有所出,你娘是秦淮河上出了名的歌妓,被你父亲赎身带进府来做了小妾,不出半月就说有身孕了。我心中不甘确实做了错事,让人将你母亲坐月子的补品换了,你母亲就此落了病根。但药碗中的那些砒霜,不是我下的,你母亲缠绵病榻老爷已经不再去看她,我没有必要再做的那么狠毒。”

“那我娘亲为何自杀!”

苏府中种了很多白月季,先前是不曾有的,全是因新来的二夫人喜爱,所以就越种越多,最后碧台旁的假山边全是月季,花期一到,浓郁的香气飘散十里。二夫人最愉快的时候,喜在鬓角插一朵半开的月季,花瓣抚着鬓角,风情万种。后来,她久病等不到夫君,花就慢慢谢了,从间落到鬓角,最后落进了泥地里。

“若是孤独到了时限,便唯有死才是解脱。”

☆、31

31

“那你让苏成来……”

“莫非,我要留着你同我的儿子争夺家业吗?!”

“……呵呵,不管我娘的死是否与你有关,今日,我一定要取了你的命!”

苏翊辰赫然抬头,双眸里已经缓缓的渗出了血迹,獠牙划破唇角,一滴呈现乌黑的浓血溅在地面开了一朵妖艳的血花。

“起先翊川死而复生我并未觉得奇怪,只想我可怜的孩子在鬼门关受了大惊,乍然回魂必定是要有一劫,谁知后来我无意听见君淮唤你翊辰,我方才醒悟我的孩子已经死了。”

“你的孩子因五石散而亡,我娘亲的孩子呢?却是因你而亡!”

血腥气味在屋中越浓郁了起来,苏翊辰穿来的白鞋在这气味中仿佛都化成了暗红的色泽,他面庞变化出了厉鬼的模样,睚眦目裂,吐出嘴唇的舌尖上淌着脓血,自下巴一路滑到衣襟。苏夫人面对着厉鬼,心中略生胆怯却也被随之而来的幡然悟性掩盖了过去。苏翊辰惨白的手指一点点伸向她的脖颈,最后一把掐住了咽喉,骨骼都传出了咔擦的脆响。

“佛说因果,有因就有果,我知你归来那刻,就知果已来,一死便是结束,我也煎熬了十五年,结束意味着解脱。”

扬州的夏日如同烈火,山茶谢了一季,白月季就争先恐后抢占了先机。她站在庭院前看那一蓬一蓬生机勃勃怒放的花朵,娇艳欲滴与夫君的新欢如出一辙。她在这日渐的冷漠中慢慢滋生出了恨意,这些恨就是原先流过心中的爱河,河中清澈的思绪被随暴风而来的恨污了白衣,化成了另外一个面孔。

既然都是嫁给了一个男人,倒不如叫你跟在我身后,一步一个脚印的把我所受的痛苦也尝个遍。

所以说人生在世最恐执着,只这二字,足以毁去一整个人生。

气息已经渐渐淡去了,苏夫人被苏翊辰一手掐住喉咙举离了地面,她在微弱的光里竭尽全力抬起手腕用指尖去触碰苏翊辰狰狞的面颊。

翊川,我的翊川。

我的孩子。

井水冷吗?是不是,像母亲当年一样的冷呢?

痛不欲生,就盼轮回吧。

神魂都已是他人的,不如脱去皮囊,行过忘川,去往来生吧。

山茶白月季都已是昨日的光。

九月,桂花开的刚刚好。

第二日天刚亮,君淮就接到了苏家人的报信,说苏夫人头天夜里死在了书房里,双眼大睁嘴巴半开,是个被吓死的模样,她的那串檀香佛珠断了线,散在抄写佛经的矮桌上,珠子落了一地。

君淮听完就挥挥手打人去吧,他披着薄衫独自站在庭院中看见天上布了一层薄云,太阳躲藏在其后,些微光芒晃过云端是半遮半掩娇羞的模样。

母亲当年初入府是不是也是这个模样?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他从未有过执念,幼年伙伴死了他被迫逃进沈家改头换面,之后就逐渐接受了新的身份开始了新生活。这十五年间他都未曾对过去有什么执着,直到故人归来,他方知自个儿不是不执着,而是懦弱心性让自己选择了遗忘,总觉得前方更好,过去难以面对就不如忘记,回想起来心悸难安,总是自己难受。

现在故事走向结局,故人与自己的执念都将落下帷幕,回头看看,原来,自己依旧是没有改变过——胆小怯懦,报仇也是故人了结,他却一如既往,安于现状!

“下人报说,苏夫人死了?”

午后沈君逸拿着个木雕兔子坐在亭中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沈君淮说话,对方呆坐在椅子上表情木然也不知此刻里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