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去。”我说,“你也别去了。”

我仍旧看电视。“问你呐。”她走到床边,用湿手捅我一下,也掉脸看了电视里令人眼花缭乱的武打,“你倒是说话呀,哑吧啦。”

她不理我,啃着李子,眼珠骨碌碌转着冲我翻白眼。我把脸盆踢进床底下:“不洗脸不让吃了。”她沉着脸瞪我,嘴里还在嚼着。我好言说:“怎么能不刷牙洗脸吃东西呢?这不卫生,又没人跟你抢,这些李子都是你的。”她转身往卫生间走,拉着长音不满地说:“那么多事,跟妈似的。妈!”她回头对我做了个怪脸,进了卫生间。

胡亦问那妇女:“包床行吗?”

我走进旁边一间舱室,一个女孩子在铺床。我退出来,挨闪舱室找有无一男一女的。很多一男一女住在一起,但他们都不肯跟我换,都是新婚夫妇。我只好走回那间舱室。那个女孩子正在水池旁对着镜子擦脸。我拉下墙壁上的弹折椅坐住,感到十分局促。那个女孩子擦完脸、手,又擦脚丫,最后,用水洗净手巾,方方正正晾上。找出盒护扶亮,挖在手心上,涂在脸和脖子上。她双手抚摩着光润的面颊,遇到我的视线,嫣然一笑,我咧咧嘴,低下头。

“我媳妇?”“就是跟你合伙蒙我的那个女的。真媳妇假媳妇我也不知道,叫吴什么来着?”“……你当时在场?”“我领着市局的人来的。明听见屋里有人嘻嘻哈哈说话,门锁着,叫不开,踹开锁进去,窗帘当时拉着,人就躺在这张床上,胳膊搭拉在床沿,手腕切的口子肉翻得象小孩嘴唇,脸扭向一边,似乎自己都不敢看。血已经流尽了,遍地殷红,走不进人,你想想,几千血喷出来是什么劲头。她是学生吧?”我点头。“可惜。市局人说,其实她不死没事。她是你们裹进去的,顶多劳教两年,辨好了,当庭释放也没准。想不开,害怕。岁数太小,挺好的小姐就这么完了。”

“什么话?进来说吧。”他觉苗头不对,想往屋里退,我和方方两柄匕夹住了他。

“你说,我跟她结婚怎么样?”我将目光从远去的列车收回。“当外汇可以,她很不错,我们走吧。”

“我不缺钱。”“那为什么?”吴迪嚷起来。

“你不是她妈妈吧?我猜你现在连她的朋友也不是。”

“她也来了,非要跟我来。”

她笑,看我一眼:“史义德倒没说你什么坏话。他说尽管你们当年关系并不融洽,可他一直认为你是中极聪明的人,就是有点自暴自弃。”“陈伟玲呢”她无声地笑,不说话。

“不是电影,”吴迪说:“是‘五四青年读书演讲会’。”

“谢谢叔叔。”我冲小孩笑笑,小孩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彩纸包装的巧克力,剥开纸刚要往嘴里填,看我瞅着他,举起巧克力给我。

她掉脸看壁上的大穿衣镜,立刻恢复理智,本能地擦去脸上的泪艰,把凌乱的鬓捋平。

“明天就走。”我也出现在镜里,“我去给你买票,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就当什么事也没生过。”

“你跟我一起走吗?”“不,我还要住两天。”

“我想给你留个地址。”她犹豫地问,“你要吗?”

“好。”我找支笔,让她写在纸条上。

“我……”她写好条子,表情复杂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好啦,”我说,“别说内疚的话了,也别假装爱我。回去睡觉吧。”

我送她出了门,她情不自禁地瞟了眼隔壁那扇紧闭的门,眼睛登时又黯淡了。我推她转过身:

“不许再想这件事,高兴点。”

“高兴不起来。”“想想别的事,过去的那些高兴事,没有一件吗?”

“有的。”她勉强笑了一下,进了她的房间。

我看她关好门,走回房间,点起了支烟,把她留的那张纸条烧了。第二天,我到码头买船票。由于台风延误了几班船期,码头上人山人海。票房挂出了牌子,这两天的船票已全部售光。我耐心地在人群外等候,没多一会儿,那两个人果然满头大汗地挤出了人群,手里拿着两张船票。我迎上去,脸上露出笑容。“噢,哥儿们,买着票了。”

两个人抬头见是我,脸上立刻流露出戒意,佯笑着说:“你也来买票?”“没买到。我看你们哪班船。”

他们犹豫着不愿把票给我看。我伸手拿了过来,翻来覆去看了看,还给他们。“我们也坐这班船走,咱们一路。”

“你不是没买着票吗?”戴眼镜的问,把票装进衣兜。

“上船补呗。我刚在码头和警察套了个瓷,船上见啊。”我转身要走。“哎,”年轻的那个叫住了我,“你们急着赶回去有要紧事吗?”“我倒不急,胡亦特急。本来说再住两天,她突然变非要回去,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昨夜大哭了一场。你们知道她出了什么事?这两天你们常在一起。”

“不知道。”他们连忙说,“昨天还好好的呢。”

“我也纳闷,赶紧回去完了,可又搞不着票。瞧她那样,真怕她在这儿闹出点事来。”

“这样吧。”年轻的和戴眼镜的交换了一下眼色,说,“你们要急,我们的票让给你们。”

“那不好,一起走不就齐了,我们肯定能上船。”

“没关系,我们不急,晚几天走没事。你们上船补票只能补散座,还不够受罪的呢。”

“那太谢谢了。”我接过他们的票,付了钱笑着说,“谢谢,太谢谢了。”下午,我送胡亦上船,一路都没说话。到了码头,只匆匆地握了握手,她就拎起手提箱走进去,头也没回。满载着乘客的摆渡船驶向湾里泊着的客轮。客轮各层甲板上站满了花绿绿的人群,乱纷纷地向码头招手。胡亦穿的素色衣服,我早已找不着她了。我也知道,她的心神已经随着回程的开始,全部回到了旧有的、熟悉的另一个世界。这次旅行中遇到的人和事已尽量都留在这个岛上,包括我。客轮在港湾停留了很长时间,直到夕阳西沉,全部乘客登了船,才在满湾金波中启锚驶走。浩瀚的海洋在我们之间展开了,轮船愈来愈小,消逝在暮色苍茫的海平线。

我沿着幽暗潮湿的山阴道往回走,在一个衰老的老太婆的摊上买了把骨柄短刀,坐在一株古老的银杏树下的青石上分开了刃。

这天晚上是观者菩萨的出家日,也称之为生日,就是说不知何年何月的今天晚上一个凡夫俗子肉身坏了,一个菩萨诞生了。各寺庙都通宵达旦地做着隆重的法事祭奠。海外各国的善男信女随缘乐助出成千上万的钱财。大雄宝殿内无数支红烛照的佛像生辉,铜铸的香鼎内插满了香束。燃得大殿烟雾腾腾,一批批信徒在林立两旁的僧众的唱经声中拜倒佛前。钟鼓回响在夜空,颂声萦绕于梁上。我回到旅馆安然入睡,梦里犹闻清音隐隐。早晨,我起床后感到神情气爽,精力饱满。美美地吃了顿早饭,走到海边码头。台风已远远带走了雷雨,海面风平浪息,红日遥遥浮出。乘早班客轮离岛的游客开始在码头聚集。终于,我看见了那两个躲躲闪闪提着行李的朋友。

“你们好。”我愉快地大声向他们问候。

他们脸色则瞬时变了。

“多巧呵,又碰上了。你们怎么走呵,多住几天嘛,撇下我一个人怪孤单的。”我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放下行李,眼露凶光,手插进裤兜。可扫了下周围密集的人群,又慢慢露出笑容:

“你怎么没走呢?”“舍不得你们呀,想跟你们做伴。再住几天吧,这岛上的风光多么好。”“我们不住了,你要舍不得走,就和你那个新婚妻子多住几天,和她做伴吧,她就缺伴。”

“她走了。”“那你再勾搭一个,岛上有的是姑娘。”“姑娘倒是不少,可没什么叫人刮目相看的。”

“你还挺难弄。得嘞,哥儿们,别这儿打岔了。让让,我们得上船了。”“打你妈x岔。”两个人脸上的笑容顿时僵滞了,直瞪瞪瞅着我:“你厉害,你厉害还不成。”

“厉你妈x害。”你别没完,我们这是让你,再来劲打出你屎来信不信?

“你要打出我屎来。”我说,“也是你费事,还得一口口吃喽。”这两个人是老手,出拳又快又狠,打得我不善。我躲闪着,用短剑在他们二人腿上浅浅地刺了几道口子。警察一到,就把剑一扔,举手投降时那两个家伙想跑,实在没处跑,被人群箍桶似地围着。我们三个人被带到了派出所,一人一个墙角蹲着。一个警察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我们三个都是打圈里逃出来的,半道上闹翻了脸打起来。那两个小子一听我这么说,急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连连说根本不认识我,他们是上船的旅客,老实巴交的大学生,我这个流氓向他们无理寻衅。

“我信你们谁的?”警察问。

“谁的也甭信。”我说,“是公是母掰开瞧瞧。”

“说的也是。”警察踢我一脚,“我看你们都不象好人。”

警察去查了各地出的通缉令,拿了一张回来,打量着通缉令上的照片和那两个聋拉了头的家伙,问他们:“是你们俩没错吧?诈骗、轮奸,事不少啊。”

我直起腰冲那两个上了铐,恨恨地望着我的家伙笑呵呵地说:“咱这嗅觉可以吧,你们一张嘴,我就闻出了还新鲜着的窝头味。”后来,警察对我进行了单独询问。不管他们怎么问,我都说我只是瞧出这两个小子不地道,报案又没证据,所以弄了个公共场所斗殴,以期引起警方注意。警察提到胡亦,说是那两个人交代了,让我提供受害人胡亦的情况。我说我不知道,没有地址也不了解详情。警察做了许多工作,我坚持我的说法。他们只得让我走了。

我一路乘船、火车回家。穿过了广袤的国土。看到了稻田、鱼塘、水渠、绿树掩映下粉墙绰约村镇组成的田园风光;看到了一个接一个嘈杂拥挤、浓烟滚滚的工业城市;看到了连绵起伏的著名山脉,婉蜒数千公里的壮丽大川;看们了成千上万、随处可遇的开朗的女孩子。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