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宾客如云,他们面对面站着,彼此触手可及,一时却相顾无言。

“寒时,别这样说,过去的事是我们不对。后来听说你退学,我一直十分后悔。”孟安一边说,一边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愧意,他注视张寒时的双眼,看上去着实情真意切,“那时年少轻狂,没有顾忌,我做人做事未免不留余地,伤害了不少人,为此我也时常内疚。听林森说起你在123言情市,我就想着要来看看,若能碰上你,我也好当面向你说声抱歉。”

松了口气,张寒时放下张乐,将小家伙安置好,就赶紧进了厨房。他先打开冰箱,稍作清点,便开始洗手准备晚餐。洗菜,切菜,煎炒炖煮,都是平常做习惯了的,没用多久,糖醋小排,西芹百合,一道三鲜豆腐汤便出了锅。

时时显然累坏了,竟一直没醒。侧身半躺在他身边,叶初静整个人瘦了一圈,此刻精神却很好。他用手臂半撑起头,一对凤眼如深黑的漩涡,静静注视着身边沉睡的青年,脸上神色安定又满足。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那位三叔居然孤注一掷,又想要故技重施。

他的声音嘶哑颤抖,似乎生怕张寒时会就此消失,“时时,我爱你。别离开我,不要让我放手!我知道是我做错了,我已经知道了,对不起,时时……不要走!”

张寒时刚踏出一步,眼前便横了条手臂。心里想着果然如此,他抬起头,看着邢飞满面为难。两人目光相遇,片刻过后,邢飞似下定决心,只听见他说:“张先生,我只是想请你去看看大少爷,他的情况很不好。”

车窗降下,里面的人却是张寒时绝不想再见到的。

正值就餐高峰,“蓝天”咖啡厅所在的整条繁华商业街上,酒店餐馆林立,道路上车水马龙,好不容易找到个停车位,已经离咖啡厅百米开外。踏过路边积水的小水洼,张寒时赶到咖啡厅的时候,他的编辑已提前在座位上等他。

仅仅一个眼神,他就将他勾得神魂颠倒,几近失控。叶初静心底依依难舍,不过他也知再纠缠下去,耽误了时时照看宝贝儿子,恐怕得不偿失。

喝到最后,张寒时的记忆变得不甚清晰,连自己怎么离开餐厅的都记不得。醉眼朦胧中,他看人都带着重影,只觉那位身材魁梧的代驾司机怎么看怎么眼熟。

几分钟后,事情安排妥当,过程顺利得超乎想象。傍晚五点过半,那位曾被叶大少雇来照看张乐的邓女士,就准时按响了张寒时家的门铃。

当张寒时驾车离开小区,另一辆黑色轿车也随即动。它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安全距离,一路上,都悄无声息跟在张寒时的车后……

叶初静全神贯注观察他,对他脸上细微变化,自然都看得一清二楚。

……

但人的运气总有用光的一天,何况张寒时从来不是什么幸运儿。他的好日子终究还是到了头。

叶初静轻抚他的脸安慰他,他的掌心能感觉张寒时在抖,但有些事必须挑明,要不然,时时只怕是要一辈子缩在他的壳里不肯出来。稍作停顿后,叶初静便张开手臂,将面无人色的张寒时揽进怀里,亲了亲他柔软白皙的耳垂,缓慢而又坚定地说道:“但他也是我的儿子。”

“女孩子家家,都结婚了心还这么野,不成体统,不成体统!”冷哼了一声,为人传统的老爷子装模作样地将茶杯扣到茶几上。

叶初静两眼微眯,目光深沉,张寒时却一下松开手,眼中闪过一丝慌张,他转身跑向儿子那边,抱起他,生怕被人抢走一样,“乐乐,你怎么出来了?”

声音引来了门外的柳佳莹。

这下子张寒时也回过神,他下意识去拉门,却被叶初静抓着肩将他压到门板上,深沉的双眼直盯着他,犀利目光再无任何伪装。

一顿饭下来,基本都是叶初静在找话攀谈,偶尔张寒时主动问一句,就能让他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交谈间,张寒时得知叶初静有意在123言情投资,这次就是来专程考察几个影视项目,华国娱乐产业蒸蒸日上,每日创造的利润何止千万,继龙家之后,看来连一直树大根深的北方叶家,也准备下场来分一杯羹。

他的话却换来张寒时猛抬头,那一瞬又惊又怕的眼神简直视他为洪水猛兽一般,叶初静心内大恸,他怕他,即便惊恐短短一刹就如烟花般稍纵即逝,但意识到他的关怀竟让张寒时这样害怕抵触,哪怕已有心理准备,叶初静还是备受打击。

见他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的样子,张寒时放下书本,摸摸他的额头,柔声回答:“因为小狐狸是狐狸,时时是人,他们两个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他确实该谢谢他,是叶初静教会了张寒时最重要的一课——人不能一直天真下去,总有一天你得独自一人面对这世界的风刀霜剑,即使被割得鲜血淋漓,也只能咬牙坚持,直到百毒不侵,慢慢练就出一身铜皮铁骨来。然后有那么一天,你会现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再轻易伤害你。

一把抱起啪嗒啪嗒朝他扑过来的肉团子,亲了一口,张寒时又拍拍张乐的小屁屁,掂了掂分量,“小胖猪。”说完,便又捏捏他肉嘟嘟的脸,十足的亲昵。

张寒时出于本能,想推开压在他身上的重量,不小心触到“瘦猴”歪在一边的脸,现对方眉心正中开了个洞时,他浑身僵硬,几秒后,他开始了疯一般,想要甩掉身上的那具尸体。他被彻头彻尾地吓坏了。

隔壁这时传来劈哩啪啦的交火声,张寒时却毫无所觉,他着抖,两眼瞳孔散大,人完全迷糊了。听到铁门哐当被推开,脚步声纷至沓来,他心里只剩下唯一的念头,那就是快逃,快逃,逃离这个恐怖的地方!

“时时,不——!”

一进门,就看见张寒时半个身体已经探出窗外,叶初静差些魂不附体,他的身体比头脑先行一步,冲过去,拖住张寒时,一把将他死死抱住。要知那扇窗下,不仅是五层楼的高度,还外加一地浇筑一半又遭废弃的竖直钢筋,人若不慎掉下去,简直不堪设想。

叶初静一阵后怕,两臂搂得越紧,然后就现张寒时在他怀里抗拒得厉害。他浑身哆嗦,眼睛睁着,目光却失去焦距,仿佛已不认人了,不断想从他手臂中挣扎出去。

“时时,别怕。没事了,没事了。”顾不上再维持他的翩翩风度,叶初静直接抱着张寒时坐倒在地,他拍抚着他的后背,亲吻他的脸颊,耐心十足,一遍遍柔声安慰。

见他被吓成这样,叶初静心里疼得厉害,脸色更是难看。不知是安抚起了作用,又或者纯粹挣扎脱了力,张寒时绷直的身体软下来,他浑浑噩噩,只知一阵阵抖。检查后,现他没有外伤,手上血迹也不属于他,叶初静才稍稍松口气。

见他身上衬衣被撕烂了,他脱下外套,小心把人裹住。做这一切时,叶大少眼眸深黑,一语未,地狱却仿佛在他眼里裂开罅隙,浑身散的气息更叫人双腿直软。

“大少爷,”邢飞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事情都解决了,安排在外头的狙击手击毙四人,加上屋里这些,一共十个人,都是系统黑名单上悬红的要犯,只是……我们没找到王全。”

“被他跑了?”

“……是。”

“掘地三尺,把人给我找出来。”叶初静面无表情,与他平日里从容不迫,气度沉稳的样子大相径庭,他语气森寒,如一把磨利的尖刀,字字必见血,“放出消息,谁能找到这叛徒,生死毋论,云水叶氏都欠他一份情。”

邢飞脸色悚然,他挺直背,沉声应了句“是”。

说话间,叶初静低头凝视怀里的张寒时,目光瞬间柔软得不可思议,怕再惊吓到他,容貌英俊的男人压低嗓音,朝身边保镖吩咐道:“还有通知闫医生,让他带人准备着,时时的样子……不大对头。”

……

参与绑架的人里,叶初静特意留了活口。从那人嘴里,邢飞他们得知张寒时被注射了某种药物,只可惜这人是个喽啰,所知不多,据他交代,唯一可能清楚药剂成分的人,只有那个销声匿迹,如今还没被找到的王全。

回到住处,一系列检查,抽血,折腾半夜,张寒时的情况仍旧时好时坏。有时,他神志昏沉,对外界刺激缺乏反应,有时,却又能眨眼,转动眼球,对叶初静或医护人员的声音产生一定回应。

但渐渐的,张寒时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他不能开口说话,双目无法视物,听觉也在减弱,他的体内,某种可怕的化学药剂正在蚕食、损害他的神经系统。

短短几日,不只躺在病床上的张寒时,所有人都备受煎熬。问题当然是出在叶大少身上,他不仅自己不休息,也不让任何人休息。

这天,人到中年的闫医生终于鼓足勇气,将守在床边寸步不离的叶初静拉到了房外,一脸严肃道:“叶先生,就算你不高兴我也要说,这样下去,张先生他……只怕撑不了太久了,我希望你有心理准备。”

“……”沉默片刻,叶初静方才将目光投向闫医生,他瞪着他,双眼红,一脸阴沉,“时时不会有事的,他想活下去,我会让他活下去。”

对这个偏执成狂的男人,闫医生心内叹息,先不说是否会有奇迹,就算奇迹出现或找到解药,已经造成的损害,目前谁都无法断定是否可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