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参见王父。”我低下头跪拜着。

这是幽思殿中,第二次有人在我眼前死去,曲夫人的死,本该平静,没想到王后却闻讯前来,王后,不可思议的王后为何总能够在别人遭受灭顶之灾时,充当劫难的怜悯者,而她的唇边始终挂着一丝浑浊不明的笑意。这是敬王十九年夏季的最后一天,在被刮舌后的一个月,曲夫人便永远的离开了我。她将一只绣着雀鸟的锦囊留给了我,就塞在我的枕头底下。

夫人们的哭声在我脑中更加剧烈的回响,我惊恐的叫出了声“母亲!!”而后顾不得起身,爬向了门外,太子辽自后方抱住了我,拒绝了我的爬行,他说“弥萨。她们没有死。”

我趴在母亲胸前哭得歇斯底里:“母亲…我害怕,我害怕极了…”

我收回了目光遂低下头轻声咏唱着清静经,这是母亲连夜教会我的,也是我第一次听母亲咏唱。

“公主?”空无再次唤我。我这才回神,发现自己刚才竟不知不觉的失神了。

母亲蹲与我平视“弥萨,别问了,我们都做了错事。”

此时大雪停了,阳光照在雪地上,耀出了一世界的白,就连那本该狰狞恐怖的石兽都变得温和了,我站在石兽面前忘了前行,侍卫自身后推了我一把,我一个踉跄栽倒在地,整个头都埋进了雪里。身后传来侍卫们的哄笑声,我亦低笑着自地上爬起,我问:“你们笑什么?”

“我们笑什么与你何干,一个罪犯有什么资格同我们说话!快走!”侍卫上前再次推了我一把,我轻轻闪开了身体,我说:“别推我,我自己会走。”

巨大的石门已经打开,看着黑暗的巨门,我抬头踏入,四周瞬间充斥着浓重的汗味臭味,以及一切腐朽的味道,我知晓这是死亡的气息。甬道带着无懈可击的酷历,吞没了一切人间该有的明亮色彩,唯独石壁上的油灯泛着昏黄的光,我走过漫长而冰冷的甬道,走进了这个宛如地狱一般的地方,两侧的囚室里发出了尖利的嚎叫声,如同一把把利剑想要刺透这无尽的黑暗,无数只粗壮而残破的手臂伸出围栏在空气中漫无目的的抓挠着,铁链碰撞着石壁,当当作响,整个地狱仿佛都在颤动。

“闭嘴!”可是侍卫的吼叫声丝毫不起任何作用,瞬间便淹没在了囚徒无尽的嚎叫中。

而后侍卫自腰间抽出长鞭,“啪!”的一声狠狠的抽向他们。我听到他们发出了一声哀嚎,那一瞬间,我清楚的感觉到鼻尖有血腥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侍卫们似乎对这些嚎叫声情有独钟,在听到他们痛苦的嚎叫声后,他们抽打的更加用力,一鞭、两鞭、三鞭……囚犯们不断的发出了痛苦的叫声,如同野兽被恐惧追逐,在天地间躲无可躲的绝望哀啼。我的心随着他们起起落落的鞭子扑通扑通的跳动着。“别打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大叫一声。

侍卫停下手中的鞭打,那条血淋淋的鞭子僵直的停在半空中,他们不可思议的看着我,仿佛不相信那一声叫唤是发自我的口中。“你有什么资格对我们发号司令!不打他们,那我就打你!”话音刚落,那条鞭子便要挥起,马上就要落在我的身上,我无措的蹲,伸出手抱住了自己的头。

“住手!”有人在喊,声音破碎而沙哑,我竟听不出是何人。我回头看向入口,却看不到那人的面容,看到的只是一个人影,他的周身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黄。你是谁,是天神来拯救我的吗?

人影自石门朝我走来,一步一步的走近这黑暗中来,他对着侍卫大喊:“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动她!”

侍卫看清了那人的面容立刻垂手而退,匍匐下跪。神情恭顺如同一个最温顺的侍从:“外傅大人,小的知错。”

那人却不再理会侍卫,只是对我说:“弥萨,别怕。”

是空无,竟是空无。是来送我的吗?黑暗中,我没有说话,只是朝空无漾出了我最美的笑来,我不知道空无是否能看到。

空无轻轻握着我的手,此时,我竟发现一直空无的手竟在轻轻的颤抖。

“空无,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我回握空无,指尖冰凉。

“弥萨,别担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空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自顾说着,如烟雾般的声音在整个天牢弥漫着,连同空气都有了甜怡的味道。

我们自甬道中走过,我挺直了腰,在囚徒们野兽般的叫喊声中缓步前行,不知为什么,好似只要空无在,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再可怕,在天牢的尽头我看到了一个囚室,地上铺着新鲜洁净的稻草和干净的被禄,壁上的油灯将这一隅照的如同天堂。

我踏入囚室,看着空无轻轻一笑,“再见了…”原有千言万语,可是在我看到空无后,一切的一切都只化作一句再见,再见了空无,再不相见。

空无淡漠的脸上也扬起一抹笑意来,他伸出手,穿过围栏在我的眉心轻轻一点:“弥萨,烟霞池边我对你的承诺,你可还记得?”

我摇头,身体朝后退了一步,拒绝空无的碰触,空无伸出的手僵直的停在半空中,我说“我从未与你去过什么烟霞池,更加不知外傅口中所语之承诺是何物。弥萨已经到了,外傅请回。”

空无收手负背而立,而后轻轻点头“我明白。”

空无,你说你明白,你明白什么?明白我为何拒绝承认我们曾一起在烟霞池边看满池芙蕖,是怕王父发现大臣口中的那道白色鬼魅是你。还是明白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认识我,弥萨与你将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此时空无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我,并未离去,他说:“弥萨,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抓着围栏看着空无“我母亲”我说不出话来,连带声音都开始微微的发抖。

而空无已经知晓我想问什么,他轻轻点头:“你母亲,齐姜夫人其实在你刚降生的第二天就已经死了,而现在的齐姜夫人原是同你母亲一起从大邑来了郑国,她是你的乳母,齐姜夫人死后,她摈弃了自己的姓名,代替你母亲而活。”

听到空无的回答,我只觉得眼中有泪滑落,原来,原来我的亲生母亲早已经死去,而现在在我身边陪伴我的女子,她甚至摒弃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姓名,爱我如己出。我弥萨有什么资格让别人如此待我

“帮我照顾我母亲。”我请求。

空无点头,而后转身离去,他的身影逐渐的离我越来越远,最后完全隐没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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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菖蒲年方十六,父亲为以故大司马邺廷,九年前宫闱政变,她的父亲站错队伍而最终被敬王以谋朝之罪满门抄斩,九族连诛,八岁以下孩童得以幸免却被剥夺了姓名,邺家独留她一人,时年菖蒲七岁。她已经在这个牢中暗无天日的生活了九年。第一次见到她便是在那暗无天日的天牢之中。

“仙女。”这是少女菖蒲隔着囚室的围栏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蹲看到了隐没在黑暗中的她,面黄肌瘦不成人形,她的脸上毫无表情,一半矜持掩盖着另一半的忧伤。

“你是谁?你叫什么?”我问。

她松开抓着围栏的手,却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再次问道“你是仙女吗?”

我自顾笑了起来,连眼角都沁出了泪来“我是祸害,是妖孽,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鬼怪。”

少女注视着我,她说“不,你说的不对,母亲说过,面由心生,像你这样美貌的人,必定也有一颗美丽的心。”

我不置可否,只是再次问道“你叫什么?”

少女的身体朝后方退去,而后抱着双膝将脸埋进的臂弯之中,声音低低的“曾经我叫邺娘,父兄被杀之后,连带姓名也被剥去。”

无名么?“典术云:尧时天降精于庭为韭,感百阴之气为菖蒲,故曰:尧韭。方士隐为水剑,因叶形也,我唤你菖蒲可好?”

菖蒲骤然抬头,脸上挂着莹莹的泪珠,口中一遍一遍的呢喃着“菖蒲…菖…蒲…,我真的可以叫这个名字么…”

我看着菖蒲眼里的亮光点头,“可以。”

菖蒲时常泪水漪漪,自天牢中吹过的风、摇曳的烛火,和那落入灯油中的飞蛾都会诱发她的哭泣,那些黑暗而阴冷的日日夜夜,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渡过,我时常看到她蜷着双腿坐在角落中,看着自己双手不发一语。

无数个寂寞而森冷的昼夜,菖蒲静坐于囚室的草堆上看着自己的手,那幼时嫩白如脂的小手现如今已经变得瘦骨如柴且脏而粗糙。她从手上似乎可以看到她九年的时光是如何漂泊如何奔流,最后在阴暗潮湿的天牢中逐渐腐朽,她为自己那可以预见的人生而感到绝望,事实上她的哭泣不仅仅是因为孤寂,还缘于一种无所适从的迷茫,与那些想要重获自由而悲鸣的囚徒们不尽相同。